在将足以武装一个帝国的火炮交付波兰后,朱由检并未停歇。他深知,如此巨大的力量投入,必须配以精妙的外交平衡,否则将在欧洲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他立刻铺开信纸,展开了迅捷而周密的外交布局。
第一条线,指向瑞典。
给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信,语气是盟友间的坦诚与直接:“女王陛下,朕知你与波兰素有旧怨。
然请勿误会,华沙城下新列之炮,其炮口所指,绝非斯德哥尔摩。它们唯一的敌人,是你我共同之敌——莫斯科沙皇。一个被牢牢牵制在东线的波兰,将无力再与你在波罗的海争雄,此非正是瑞典所求之战略空间?”
这封信的核心,是消除瑞典的疑虑,并将其转化为潜在的受益者。
紧接着,不待瑞典回复,朱由检的使者已手持第二封信,同时抵达华沙与斯德哥尔摩,以不容置疑的东方帝王之威,将两位世仇强行按在了谈判桌上。
“给朕一个面子,停战四十年。这四十年,你们一个专心东进,一个整顿内务,岂不美哉?”
第二条线,则直指罗马。
送往梵蒂冈的信件,口吻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清晰与警告:“致圣座:朕资助波兰,非为施舍,亦非馈赠。此乃一笔纯粹的战略交易——大明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天主教之矛’,去对抗来自北方的威胁。”
他笔锋一转,提前堵死了教会可能得寸进尺的幻想:“因此,请勿将此视为尔等传教事业之契机,更莫要派遣过多传教士蜂拥而至。大明,没有那么多额外的‘传教名额’。若因你们的过度热情,影响了我们之间清晰的‘生意’,朕会非常不悦。”
朱由检的这些信件,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他一边武装波兰,一边安抚瑞典,一边敲打教廷,将所有可能的风险节点牢牢控在掌中。他的目的明确至极:让欧洲的力量按照他的剧本重新排列,集中所有矛头,指向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冻土。
在朱由检强势而务实的外交手腕下,瑞典与波兰,这对纠缠了半个多世纪的宿敌,最终给出了回应:
原则上同意。
这看似矛盾的四个字,恰恰是欧洲外交最高智慧的体现,也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精彩妥协。
为何只是“原则上”?
因为一份白纸黑字的正式停战协议,牵扯太广。
它需要两国议会漫长的辩论、需要向国内激进的贵族阶层解释、更需要面对来自其他欧洲邻邦(尤其是神圣罗马帝国内部诸侯)的质疑和挑拨。
更重要的是,一份正式和约往往意味着领土、贸易、宗教等无数具体条款的争执,那将是一个永远也谈不完的无底洞。
于是,在朱由检派出的两位特使斡旋下,一个极其精妙的方案诞生了:
“现实停火,法理待定。”
双方约定,在事实上立即停止一切军事敌对行动,将前线军队后撤,建立非军事区。
但在法理上,暂不签署任何名为《停战协定》或《和平条约》的文件,从而绕开了国内最顽固的反对声浪。
这个脆弱的共识,需要一位强大而中立的“中间人”来担保其可靠性。于是,大明帝国顺理成章地扮演了这个角色。
朱由检向斯德哥尔摩和华沙各自派遣了一位全权大使。这两位大使的使命至关重要:
他们是“联络官”:建立一条沟通热线,确保任何边境摩擦都能被迅速沟通,避免误判升级。
他们是“见证人”:以东方帝国的信誉,担保双方遵守这份“君子协定”。
他们更是“仲裁者”:若发生争执,大明大使拥有相当的权力进行初步调停。
就这样,一场没有签字的停战,在一位异教皇帝的担保下,奇迹般地生效了。
波罗的海沿岸的战火暂时熄灭,而朱由检则成功地将瑞典的疑虑转化为默许,并为波兰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战略包袱,让他能更加专注地将矛头——连同那二百门大明的火炮——一齐对准东方。
大明为何能促成这看似不可能的停火?
最根本的原因,并非朱由检的威望高到足以令两位欧陆霸主俯首听命,而是他精准地把握住了一个历史性的时机:瑞典和波兰,这对纠缠了数十年的宿敌,都已经打不下去了。
这场漫长的战争,早已将“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
在波兰,连年征战耗空了国库,贵族们对无休止的征税怨声载道。翼骑兵的荣耀仍在,但兵员与战马却越来越难补充。他们疲惫地发现,自己在西面要应付瑞典的步步紧逼,在东面还要时刻提防世仇沙俄的蠢蠢欲动,早已是左支右绌,双线作战的压力达到了极限。
在瑞典,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尽管“北方雄狮”的威名震慑欧陆,但连年的战争同样让这个北欧王国不堪重负。军队长期在外,国内经济结构单一,高度依赖战争红利,一旦战事受挫或陷入僵局,国家财政便岌岌可危。他们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来消化占领的领土,整顿内政。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朱由检带着他的白银、火炮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登场了。
他递给精疲力尽的双方一个他们内心渴望、却又碍于面子无法主动提出的完美台阶。
朱由检的方案,对波兰而言,意味着可以卸下西线的重担,集中全力去东方获取更大的土地和荣耀;对瑞典而言,则意味着能够稳固其在波罗的海的既得利益,并获得宝贵的休养生息之机。
因此,不是大明强迫他们停战,而是大明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体面结束战争的契机。
朱由检所做的,不过是看准了双方都已站在悬崖边,然后恰到好处地伸手,推了他们最后一把,让他们顺势走下这座名为“战争”的绞肉机。这位东方皇帝,只是那个在正确时间出现的、拥有足够分量的“调停人”。
波兰渴望停战,以求全力东进;瑞典也盼望停战,以巩固既得利益并休养生息。
那么,谁最不乐见这场停战?
答案正是自诩为 “天主教长子”的法兰西。
在巴黎的宫廷里,首席大臣马扎然捏着来自北方的密报,眉头紧锁。
波兰-瑞典的持续敌对,本是法国精心维持的欧洲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只要瑞典和波兰还在波罗的海兵戎相见,瑞典这支新教最强的陆战力量,就会被牢牢牵制在北方,无法全力介入德意志主战场去对抗法国的宿敌——哈布斯堡家族。
这等同于法国不费一兵一卒,就为神罗和西班牙制造了一个持续流血的侧翼威胁。
如今,在朱由检的强力干预下,这个精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一个无西顾之忧的波兰,固然能更好地打击沙俄,但一个腾出手来的瑞典,其下一步的兵锋会指向哪里?
马扎然深感不安。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彻底打乱了他从黎塞留那里继承来的、削弱哈布斯堡的战略蓝图。
“这位东方皇帝……”
马扎然喃喃自语,语气中混杂着恼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他倒是做了一笔好买卖,用几门大炮,就买走了欧洲几十年的均势。”
法国绝不能坐视这个对自己有利的“泥潭”就这样被填平。
于是,巴黎的宫廷迅速行动了起来:外交照会、秘密资金、在斯德哥尔摩与华沙的宫廷中散布疑虑……“天主教长子”正动用一切手段,试图给这场刚刚达成的脆弱停火,制造一些“合乎情理”的麻烦。
法兰西这一手,玩得极其阴损老辣。
他们深知,直接反对停战只会暴露自己的战略意图,惹来一身腥臊。
于是,马扎然手下的外交官们,在华沙的宫廷里扮演起了最虔诚的“聆听者”与“进言者”。
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波兰国王与贵族耳边,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调,播种着疑虑的种子:“陛下,您可曾想过,当波兰的雄鹰将目光完全转向东方,那片由新教徒主导的波罗的海,将会落入谁手?瑞典人狼子野心,他们的妥协从来只是权宜之计……”
“波兰,可是我们天主教世界最坚固的‘神之盾牌’啊!这面盾牌,岂能为了东方的利益,而稍稍偏离它守护整个西方基督世界的方向?”
这些话语,看似在维护天主教的荣光,实则是用高帽子和虚无缥缈的“神圣责任”,绑架波兰的战略选择,试图重新点燃其对北方世仇的戒备之心。
而在另一边,针对瑞典,法国的操作则更为隐蔽恶毒。
他们自己绝不露面,而是巧妙地驱策着他们暗中支持的英国议会势力,在欧陆大肆散布谣言。
一时间,斯德哥尔摩的街头巷尾,充斥着来自英国的印刷小册子和流言,它们用最煽动性的笔触,描绘着“波兰天主教徒如何残忍迫害境内的新教同胞”,并高声疾呼:“所有新教弟兄,岂能坐视一个被异教皇帝武装起来的天主教强权,在欧陆肆意膨胀?”
这一招“借刀杀人”,旨在挑动瑞典国内敏感的宗教神经,利用其新教国家的身份,从内部制造反对与“天主教波兰”妥协的舆论压力。
法兰西,这个“天主教长子”,正以其最擅长的精致伪善与阴谋,试图从信仰与现实两个层面,将大明皇帝辛苦促成的和平局面,扼杀于摇篮之中。
瑞典和波兰的君主与权臣们,哪个不是在欧陆外交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角色?
法兰西这点看似高明的离间计,在他们眼中,简直如同孩童的把戏一般拙劣。
面对巴黎传来的阵阵阴风,华沙和斯德哥尔摩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既然法国佬喜欢在背后煽风点火,那就别怪他们也用同样的手段回敬。
于是,在某一个清晨,仿佛约定好一般,几条极其尖锐而又精准命中要害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欧洲各大宫廷同时散播开来。
“听说了吗?那位‘虔诚’的法兰西国王,竟把自家高贵的公主嫁给了英国的查理国王,可一转脸,却偷偷资助起那群要将他女婿送上断头台的‘逆臣’!这是何等父爱?”
另一条则更加诛心。
“巴黎的那位红衣主教马扎然,整天把天主挂在嘴边,可谁不知道,他正和德意志的那些新教诸侯、甚至荷兰的异端分子眉来眼去,勾肩搭背?这‘天主教长子’,怕不是要认贼作父?”
这些传闻,刀刀都砍在法国最看重的“宗教正统”与“王室信誉”上。
它们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将法国现实政策中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用最戏剧化的方式揭露出来,让其伪善面目暴露无遗。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不胜其烦的瑞典和波兰。
至于远在东方的朱由检,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促成的和平协议刚刚经历了一场来自法国的暗杀。
这场漂亮的反击,完全源于华沙和斯德哥尔摩自身不愿再战的坚定意志。
当他们共同的厌战情绪,转化为共同抵御外部挑拨的行动时,所迸发出的力量,足以让任何所谓的“老六”为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