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宣告了结果。
他没有宣布胜负,只是用那双看尽了六十年茶业风云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亭,又看了一眼静庵先生,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本次论辩,无胜无负,唯有道别。”
道别?
这两个字像两颗无形的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范老评没有理会台下的错愕,他颤巍巍地俯下身,一手托起静庵先生那盏凝聚了三十年心血的“返魂香”,另一手则端起了谢云亭那碗汇聚了万千疾苦的“众生味”。
他将两只青瓷茶盏,在主席长案之上,并排摆放。
左边,茶汤清澈如镜,兰香幽远,宛若山巅独坐,俯瞰云海。
右边,茶汤浑浊似土,苦尽甘来,仿佛尘世挣扎,仰望苍穹。
“一归清净,一归人间。”范老评的声音穿透江风,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茶之为道,本就不止一路,又何必强求归一?今日之后,巴渝问道台,封台十年。”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封台十年!
这是何等沉重的决断!
这意味着茶心会所代表的、那个以清净玄妙为尊的旧时代,被这位德高望重的仲裁者,亲手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直如山峦般不动的静庵先生,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站起身,白须在江风中微微拂动,却已不见了先前的孤高与冷峻,只剩下一种如雪山崩塌般的萧索。
他没有看谢云亭,甚至没有看范老评,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那盏他自始至终未曾品尝过的“众生味”上。
他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停在案前。
众人屏息凝神,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可他只是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枯叶,不知何时从台边的老树上飘落,脉络干裂,边缘卷曲,像一张刻满了岁月刻痕的衰老面容。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静庵先生松开手指。
那片枯叶,轻飘飘地、旋转着,落入了那盏琥珀色的茶汤之中。
“噗”的一声轻响,仿佛一个时代的叹息。
枯叶入汤,瞬间被浸润,那抹深沉的茶色,沿着干枯的脉络迅速蔓延。
“此香……已散。”静庵先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风化的岩石,“不必……再留了。”
话音未落,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肝胆俱裂的举动。
他双手握住了那根跟了他一辈子的、光滑如玉的竹篦。
“咔嚓!”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响彻问道台!
那根象征着茶道权柄与清净传承的竹篦,竟被他生生折成了两段!
他看也未看,随手一扬,将两截断篦掷入了身旁那只尚有余火的铜炉之中。
“呼——!”
炉中残存的松柴遇物,火焰猛地蹿高三尺,橙红色的烈焰瞬间吞噬了那两截竹篦,映得半江暮色,一片血红。
烈焰之中,有人看见了归尘居士。
他不知何时已走上台,默默地从那熊熊火焰中,用火钳夹出了一段尚未完全炭化的断篦。
他对着夕阳的余晖看了良久,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中,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悲悯。
随即,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向江岸。
临行前,他经过小春芽身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告诉谢老板……三十年前那一局,是他父亲赢了心,输了形。”
说完,他将那截温热的断篦塞入小春芽手中,再不停留,飘然远去,孤寂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苍茫的山雾之中。
台上,香案娘默默地收拾着茶具,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江面上的亡魂。
当她收拾到谢云亭的茶席时,她犹豫了一下,将一只外形古朴、壶嘴细长的特制控温壶,悄悄地留在了案几的角落里。
那是她家传的“导气匀火”之器,是冲泡拼配茶的不传之秘。
她用这个无声的动作,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江风萧瑟,吹走了茶香,也吹散了人心。
谢云亭没有去追问归尘居士,也没有去挽留决绝离去的静庵。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渐次散去的人群,望向两岸那些仍在翘首以盼的普通面孔。
他转过身,对身后云记的伙计沉声道:“将这‘众生味’,分装百壶,送到对岸的茶舍、码头的挑夫手里,还有……城西的伤兵营地。”
当晚,重庆的街头巷尾,没有人在谈论玄奥的茶道,也没有人在争辩谁胜谁负。
人们议论的,是那碗从问道台上传下来的茶。
“那茶是糙,一口下去苦得人皱眉,可咽下去之后,胃里头就跟生了团火似的!”一个码头挑夫端着粗瓷碗,大声说道。
“何止是暖胃,”旁边一个缝补渔网的老妇人接口道,“更暖心啊。喝着那茶,就想起逃难那年,啃树皮嚼草根的日子,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福分。”
巴渝栈顶楼,灯火通明。
小春芽正在整理今日的论辩记录,当她写下归尘居士那句“赢了心,输了形”时,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颤。
她将那截温热的断篦放在纸旁,只觉得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那幅代表着“民生温度带”的地图上,原本黯淡的西南二十三县光点,此刻竟齐齐大放光明,尤以滇黔交界处最为炽热,仿佛被点燃的星火,汇成了一片燎原之势!
夜深人静。
谢云亭独坐灯下,翻开了那本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的、父亲遗留的《焙工手札》。
冥冥之中似有指引,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里夹着半张泛黄的残纸,上面的墨迹因受潮而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守艺不守旧,传道 he拘方。茶为人活,非人为茶死。”
茶为人活,非人为茶死!
这十二个字,如一道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
父亲当年托付给老周头的,从来不是让他死守某个秘方,某个古法,而是要让谢家的茶,以一种新的方式,在人间活下去!
他抬起头,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洒在书案上。
案头,一枚云记的火漆茶引静静躺着,上面用朱砂印着三个清晰的名字——陈大山。
那是一个远在云南边陲的普通茶农的名字。
在这一刻,这枚茶引仿佛有了生命,有了温度。
“老板!”
次日清晨,小春芽急匆匆地冲进房中,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
“峨眉山那边传来消息……茶心会,散了。所有成员都被遣返回了原籍,香阵已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唯有静庵先生一人,独上了金顶,此后……再无人见过。”
谢云亭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江风裹挟着清晨的湿气扑面而来。
一轮红日正从云层中奋力挣脱,将万道金光洒向江面。
“他走了他的路。”谢云亭轻声说道,“而我,也要走我的路了。”
话音刚落,他的意识深处,系统界面再次闪烁。
那幅描绘着万千百姓端茶而饮的图谱,骤然清晰。
人们唇齿开合间,呼出的不再是虚无的气息,而是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温暖的光。
万千光缕汇聚成河,奔流不息。
而这一次,光河的尽头不再是虚无的远方——那里,正徐徐展开一幅宏伟的、标注着无数地名与路线的设计图。
图谱之上,一行金色的篆字缓缓浮现:
【万里茶路复建蓝图】。
谢云亭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小春子,去把周掌柜、孙先生他们都请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决断。
“就说,我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