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在硕大的宣纸上轻轻敲了三下,发出的声响,沉闷而笃定。
“小春子。”谢云亭没有回头,声音在密室中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我要你立刻组织人手,绘制一张‘活’的图。”
小春子精神一振,快步上前:“亭哥,怎么个活法?”
“派我们最可靠的伙计,潜入五城周边所有可能的村落、晒场。不必惊动任何人,只需像个寻常的乡民,记录一件事。”谢云亭转身,目光如炬,“每日,从日出到月落,所有新晾竹匾的位置、数量、朝向,以及……风的变化。”
“风?”小春子有些不解。
“对,风。”谢云亭指了指桌案上一支微末的线香,“风速、风向,哪怕是最细微的改变,都要记下。让他们带上风信旗和计时沙漏,我要最精确的数据。”
命令一下,云记潜藏在巴渝各处的庞大网络,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无声地运转起来。
一张张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字条,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流水般汇入小春子主持的情报中枢。
数据汇总之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浮现了出来。
“亭哥,您看!”小春子指着一张初步整合的图纸,声音里压抑着惊骇,“这些竹匾的排列,根本不是固定的!它们每天都在微调角度,变动范围极小,但始终对准着月亮升起的轨迹。我们用您教的几何法测算过,每一天的角度误差,不超过半寸!”
这需要何等精密的计算和协同?简直匪夷所思。
“还有更诡异的。”小春子咽了口唾沫,“所有记录都提到,只要风速低于三尺每息,也就是风几近于无的时候,就必然会有一个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在晒场,用指节在竹匾的边沿,不轻不重地敲击三下。声音很轻,像在……传递什么暗号。”
敲击……风静之时……
谢云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教诲:“茶通人性,亦通土木。顶级的茶师,能听懂风声,也能听懂地语。”
地语?
他猛地睁开眼,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推测在心中成形。
他们不是在“听风”,而是在“听地”!
“阿灰!”谢云亭沉声喝道。
一道壮硕的身影从暗处闪出。
“带上十几个上好的空陶瓮,去成都近郊的山里,找一处土质紧实的背风坡。入夜后,将陶瓮倒扣埋入土中,覆土半尺,瓮口贴地。”谢云亭的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什么都不用做,就让它在那儿……听着。”
这命令匪夷所思,但阿灰没有丝毫犹豫,领命而去。
第三天夜里,一只从成都加急送回的陶瓮被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密室中央。
谢云亭摒退左右,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凉的瓮壁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他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极致,系统界面上,“品质鉴定”功能被他催发到了极限,转为对声波的超敏锐捕捉。
终于,一阵极其细微的震颤,从陶瓮深处传来。
笃……笃笃……笃。
这频率,与伙计们记录下的竹匾敲击声完全同步!
更让谢云亭心头剧震的是,这简单的三声之后,紧跟着一连串更为复杂、更富节奏的震动,如同有人在用摩尔斯电码,通过地脉,向着四面八方发送讯息。
他将听到的节拍默默记下,对照着一本缴获来的军用电码本,逐一破解。
“坤位……偏东……气滞……三刻。”
谢云亭缓缓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原来如此。
飞鸽传书会被拦截,电报线路会被监听,可谁能想到,他们竟奢侈到用大地作为传递情报的信纸!
难怪他们的阵法能五城联动,精准如一。
“能听懂地语的人……”谢云亭喃喃自语,“这世上,必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让小春子去巴蜀之地的残疾人聚居处、以及那些身怀异能的江湖奇人中打探,专找那些耳朵有疾,却对震动异常敏感的人。
不出五日,一个名字被送到了他的案头——铜耳郎。
此人天生失聪,却因颅骨构造奇异,能将地面最微弱的震动,通过骨骼传导,清晰地“听”在脑中。
他常年跪伏于地,以耳贴路,为各路人马传递不能见光的消息,茶心会正是他最大的主顾之一。
谢云亭没有派人去威逼利诱,而是亲自去了铜耳郎栖身的破败茶舍。
他没谈交易,没讲条件,只请这个衣衫褴褛、眼神警惕的男人,同坐一席,安静地喝了一杯自己亲手泡的温茶。
而后,他请来了一位在战场上断了腿的云记老兵,给了他一面牛皮小鼓。
老兵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根鼓槌,敲出了一段段节奏。
时而急如骤雨,是冲锋陷阵的呐喊;时而沉重如山,是袍泽倒下的悲鸣;时而断续微弱,是濒死之际的喘息;时而又激昂重生,是绝境逢生的狂喜。
铜耳郎听不见鼓声,但他将枯瘦的双手按在粗糙的木桌上,感受着那一下下透过桌腿传来的震动。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一生都在“听”那些冰冷的指令、阴暗的秘密,何曾“听”过这样一个关于生死、关于尊严的完整故事?
一曲终了,茶已微凉。
铜耳郎站起身,对着谢云亭和那老兵,深深鞠了一躬。
临行前,他抓过桌上的纸笔,用力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北岭晒场,寅时换匾。”
依着这唯一的线索,谢云亭连夜动身,亲赴成都北岭。
寅时将至,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蓝。
他伏在半山腰的草丛中,寒气刺骨。
果然,一个身形窈窕的素衣女子,提着一只竹篮,踏着晨露,悄然出现在晒场上。
她步履轻盈,姿态虔诚,正是谢云亭曾在多起失香案现场的暗中记述里,见到过的那个神秘女人——白露姑。
只见她从篮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将瓶中晶莹剔透的露水,小心翼翼地、一滴不洒地尽数倾倒在位于阵法中央的那块核心竹匾之上。
露水瞬间渗入竹篾,仿佛赋予了它生命。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三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如祭司。
谢云亭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明白了,这露水,是用来调节香阵核心的湿度,是保证“导气长廊”稳定运行的关键。
他没有惊动她,更没有派人抓捕。
一个疯狂而精妙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他低声对身旁的阿灰道:“找到她取水的山泉源头。从明天起,每天午夜,往泉眼里滴三滴这个。”
他递给阿灰一个微小的瓷瓶,里面是经过数十次稀释、几近无味的兰香精油。
三日后,成都分号传来急电。
茶心会设在城内的秘密香坛,在例行的焚香仪式上突发异变!
本应清冽肃杀、用以聚拢茶魄的“净心檀香”,竟在燃烧到一半时,莫名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甜韵。
主持香坛的长老勃然大怒,当场将负责调湿的白露姑斥为“心志不诚,外邪侵阵”,施以杖责。
白露姑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受了罚,嘴角渗出血迹,但当她抬起头时,眼中除了痛苦,更有一丝深深的委屈与迷茫。
当晚,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偷偷将一片沾染了那“变了味”的晨露的竹屑,投入了山间溪流。
溪水蜿蜒,流出深山。
在下游十里外,云记设立的一个不起眼的监测点,小春子亲自带着人,用最灵敏的银针和特制的试纸,从打捞起的浮萍中,成功提取到了那片竹屑。
“亭哥!”密室里,小春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露水变了味!他们的阵法……开始错频了!”
谢云亭站在巴渝栈的最高处,凭栏远眺,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衫。
他一手持罗盘,一手握风旗,脑海中,系统投射的“气息共振图”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图上,代表五座城池的五朵光焰,原本如同一队纪律严明的士兵,呼吸吐纳,节奏整齐划一。
而此刻,西南角的昆明与正西方的成都,那两朵光焰已然开始紊乱地跳动,如同风中残烛。
“你们用露水调湿,我便在湿中藏香;你们靠地脉传令,我就让大地传回乱码。”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运筹帷幄的冷酷,“一个听地脉的,一个采晨露的……棋盘上的棋子一旦开始怀疑棋手,这盘棋,就离终局不远了。”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渐渐丰满的月亮。
“还有三天,就到月满之夜了。”他的眼中映着清冷的月辉,嘴角浮现一抹深邃的弧度,“是时候,让那半斤兰香母茶,亲自开口说话了。”
话音未落,夜幕下的江面上,雾气渐浓。
一艘伪装成普通渔船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离了码头,船头没有点灯,船尾没有留波,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与江雾之中。
船舱里,无人知晓,正堆满了上百只用火漆严密封装的陶罐,罐身之上,烙印着一个清晰而深刻的印记——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