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之夜,霜华如水,泄遍巴蜀五城。
成都峨眉山麓,主坛之上,香烟缭绕如龙。
此地正是茶心会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名为“问心坛”。
坛中央,静庵先生白须垂胸,一袭素麻长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手持一根青翠竹篦,默然指向天心那轮皎洁的圆月,神情孤高冷峻,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身后,五十四名身着统一白衣的香童,屏息凝神,缓步抬起五十四面巨大的晾茶竹匾。
他们的步伐精准如仪,分毫不差,最终将竹匾在高台上构成一个玄奥的“梅花阵眼”。
阵眼既成,一股无形的场域瞬间笼罩四野。
信徒们跪伏于坛下,齐声诵念《清净茶咒》,声浪汇聚,仿佛要撼动山岳。
风起了。
不是寻常的山风,而是被阵法牵引,带着特定韵律的气流。
风过竹匾边缘特意凿出的小孔,发出尖锐而诡异的哨音。
竹哨齐鸣,空气中似有无数看不见的触手被唤醒,向着山下、向着城内、向着所有存放“云记”茶叶的货栈仓库,贪婪地伸去。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剥离那兰花香茗之“魂”,将其聚于问心坛,化为己用。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重庆巴渝栈顶层,气氛却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祭坛,没有信众,只有一间如同精密工坊的密室。
谢云亭立于一尊造型奇特的铜炉前,炉身遍布镂空雕花,内部却暗藏玄机。
他神色沉静,没有理会窗外那与成都同款的月色,只是从一个紫檀木盒中,拈起一枚核桃大小、通体墨绿的茶锭。
此乃“兰香母锭”,以半斤兰香母茶的精华为核,辅以数十种固香草木,经九蒸九晒,耗时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压制而成。
其香气之霸道浓烈,远非寻常茶叶可比。
他亲手将母锭置入炉心,划燃一根火柴。
幽蓝的火焰“腾”地一下窜起,与寻常赤焰截然不同。
一股浓郁至极却又清雅不刺鼻的兰花香气,瞬间炸开,却未逸散分毫,全被导入炉后五条手臂粗细的密封黄铜风道之中。
这,正是谢云亭仿照茶心会“导气法”反向设计的“强香注入系统”。
“亭哥!”小春子双眼死死盯着面前巨大的沙盘,盘上,五座城池的方位插着不同颜色的微型风旗。
“成都、昆明气压开始下降,风向转为偏南!风速三尺每息……正是您预判的最佳冲阵时机!”
“开闸。”谢云亭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小春子用力拉下身侧一个铜质杠杆。
密室深处传来沉闷的机括声,连接着五条风道的风箱开始鼓动,将那股霸道的兰香,以惊人的速度强行泵出巴渝栈,注入山城冰冷的夜空。
刹那间,仿佛有两头无形的巨兽在空中轰然相撞。
成都问心坛,静庵先生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而谢云亭的脑海中,鉴定系统的界面骤然闪过一片刺目的红光!
那张“气息共振图”上,代表五城的五朵虚火原本呼吸吐纳,节奏整齐,此刻却如同遭遇狂风,猛烈摇曳。
西南角的昆明与正西方的成都,那两朵光焰尤其紊乱,在挣扎了数息之后,成都那朵代表主坛的火苗竟猛地暴涨一瞬,随即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喉咙,骤然倒卷,直直灌入香炉底部!
现实中,异变陡生!
问心坛下,用于通风助燃的地下风口,本应向外吐纳烟气,此刻却因突如其来的压力逆差,疯狂地向内倒吸气流。
那股被谢云亭强行注入夜空的浓烈兰香,如同一支看不见的利箭,被精准地扯入地底风道,与坛上正在燃烧的“净心檀香”猛烈混合、发酵!
两种本源不同、属性相冲的极致香气在封闭的炉膛内激烈碰撞,温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飙升。
“师、师父!香不对劲!”一名负责添香的香童嗅到了那股突兀闯入的甜韵,惊恐地尖叫起来,“火……火窜背槽了!”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主坛中央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从底部轰然炸裂!
赤红的烈焰混合着灼热的铜片四散喷射,狂暴的气浪将静庵先生都逼退了三步。
更致命的是,那喷涌的火舌如同一条火龙,瞬间点燃了高台上由五十四面干燥竹匾构成的“梅花阵眼”!
竹篾遇火即燃,火势借着山风,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
顷刻间,整个问心坛化作一片火海。
庄严肃穆的道场,成了人间炼狱。
信徒们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之前的虔诚与狂热荡然无存。
竹娘呆立在原地,任由混乱的人流从她身边冲过。
她痴痴地望着那些自己日夜精心摆放、调整角度的竹匾在烈火中化为焦炭,化为灰烬,口中喃喃自语,泪流满面:“星位没错……角度也没错……为什么?为什么天罚自身?”
她的信仰,随着这冲天大火,一同崩塌了。
另一边,负责外围巡查的夜行客见状大骇,不顾一切地提气纵身,便欲冲入火场扑救。
然而,一根被烧断的巨大横梁当空砸下,他避之不及,肩胛骨处传来一声脆响,整个人被砸得翻滚出去,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落。
他在冰冷的泥泞中挣扎着抬起头,剧痛让他几欲昏厥。
恍惚间,他望见远处与问心坛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巅之上,似有火光一闪一闪。
三明,两灭。
夜行客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江湖中最隐秘的灯号之一,云记的信号灯笼!
这信号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破阵成功!
次日清晨,天光破晓。
巴蜀五城的茶铺陆续开张。
无数顾客惊奇地发现,那些被茶心会诅咒、封存了数日的云记红茶,开封之后非但没有丝毫香气折损,反而像是经过了一夜神迹般的酝酿,多了一缕若有若无、清雅甜润的兰花韵味,沁人心脾,闻之精神一振。
街头巷议瞬间沸腾。
“莫非这云记的茶,真有神灵庇佑不成?”“我听说了,昨夜峨眉山那边天降神火,烧了个妖道的老巢!”更有虔诚的老茶客,当即在云记铺子门口焚香叩拜,称昨夜梦见谢家先祖手持茶壶巡山,为自家茶叶驱邪纳福。
消息传开,效果立竿见影。
小春子送来的加急快报上写着:“长沙已有三家跟风仿冒‘兰花香’的茶舍连夜摘牌停业,对外宣称‘技不如人,不敢欺世’。”
声望,在这一夜之间,被谢云亭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推向了顶峰。
千里之外,峨眉深处。
一间幽暗的石室中,静庵先生独自盘坐。
他面前的石桌上,那根伴随他数十年的青翠竹篦,已然断裂成两截。
火海之中,他只抢回了这半截残物。
门外,一名弟子双膝跪地,声音颤抖地低声禀报:“师父……成都香坛已尽数焚毁,夜行客重伤,竹娘……失联了。”
老人闭目良久,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一尊枯寂的石像。
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问:“焚坛那一刻,可曾闻到异香?”
弟子伏地叩首,回忆着昨夜那股让他至今心悸的气息,答道:“闻到了。似兰非兰,似火非火,闻之……心神震荡,仿佛魂魄都要被那香气勾走。”
静庵先生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非“孤高”的复杂情绪,那是惊异,是凝重,更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战栗。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东南方重庆的方向。
“他不用一兵一卒,却烧了我的道场。”老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不是破阵,这是在我的规矩里,立了他的新宗。”
窗外松涛阵阵,一片被风带来的焦黑竹片,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门槛上。
竹片之上,一个模糊的印记在晨光下依稀可辨——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是云记火漆茶引的半枚残印。
长江的晨雾,开始缓缓散去。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满江面。
重庆朝天门码头之外,往日里千帆竞渡的江面上,今日却显得异常空旷。
一艘从未见过的巨舫,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无声无息地横泊在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