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灰色,如同一滴墨洇入清水,虽微小,却带着致命的污浊感。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
这绝非偶然。
几乎在同一时刻,来自成都、汉口、贵阳、昆明的四封加急电报,与长沙的异状报告一同摆在了他的案头。
内容惊人地一致——“库藏名品,无故失香”。
一夜之间,五座重镇的云记分号,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那些原本香气馥郁的顶级茶叶,变得寡淡如水。
巴渝栈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将谢云亭的身影投在墙上,拉扯出长长的、凝重的影子。
他没有理会小春子递来的损失账目,而是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舆图。
“把五城失香的准确时辰报给我。”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小春子翻开一本特记的簿子,语速飞快:“长沙,子时三刻;汉口,丑时正;成都,丑时一刻半;贵阳,丑时三刻;昆明,寅时正。”
谢云亭手持朱笔,在舆图上迅速点下五个红点。
他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匪夷所思的规律正在他脑中成形。
他闭上眼,心算片刻,猛地睁开:“每个地点之间,相隔十二刻半。”
“十二刻半?”小春子愕然。
“不多不少,恰好是月影移过一爻所需的时间。”谢云亭的指尖在冰凉的舆图上缓缓划过,连接起那五个红点,“他们不是在偷茶,也不是在下毒。他们是在……抽魂。算准了时辰,借着月华之力,布下了一个笼罩五城的天罗地网。”
这个结论,已超出了寻常商战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邪术的诡异。
小春子只觉得脊背发凉,但她对谢云亭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她强自镇定,翻查着近一个月的往来记录:“亭哥,五城的脚夫名录里,都出现了一个怪事。近半月,每日都有陌生的挑夫运送空竹匾入仓,他们不要工钱,只说受人所托,借宝地晒晒新匾,子时前后便会悄然离去。”
“不卖货,只晒匾?”谢云亭双目陡然一凝,脑中闪过父亲曾让他背诵的《茶经·焙工篇》残本中的一句批注——“竹有隙,风有道,善用者可聚香,恶用者能夺魄。”
他豁然开朗:“竹匾!他们用竹匾布阵!若是以特定方位,将成百上千的竹匾排列成阵,便能人为造出一条看不见的‘导气长廊’,将茶香引走!”
念头一起,他立刻沉入心神,唤出鉴定系统。
果然,一张“气息流向模拟图”已自动生成。
图中,五座城市的气流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呈螺旋状向内收缩,最终汇于一处虚无的终点,仿佛被一张巨口吞噬。
“此阵非一日之功,必有阵眼和守门人。”谢云亭当机立断,“小春子,备马,我要去一趟峨眉山麓。”系统图谱显示,五城气流的牵引力,隐隐指向那个方向。
三日后,峨眉山脚下的一座偏僻村落。
谢云亭换了一身行脚药商的打扮,与扮作伙计的阿灰宿在村口一间破败的客栈里。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
客栈斜对面一间土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竹娘。
她神情木然,怀里抱着三只崭新的青篾竹匾,步履沉稳得不像一个乡野村妇,径直走向村外的晒谷场。
谢云亭早已伏在林间的暗影里,举起了千里镜。
只见竹娘走到晒场中央,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北斗七星,随即开始摆放竹匾。
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每放下一只,都要调整数次方位,仿佛在校准什么精密的仪器。
当最后一面竹匾稳稳落地,其朝向,正对着远方一处险峻的山坳缺口。
谢云亭的呼吸几乎停滞。
竹娘摆放竹匾的节奏,与他儿时听过的《茶马古谣》中,一段描述祭祀茶神的“七宿引烟”的节拍,分毫不差!
“此人不是农妇。”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阿灰道,“她是‘香阵’的守门人。”
下山的路上,晨雾弥漫。
两人行至一座石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蹲在桥头,正对着几枚散落的铜钱唉声叹气。
正是那日匆匆一瞥的星卜子。
谢云亭心念一动,佯作赶路口渴的商人,上前递上一小包云记的粗茶,恭敬地请教前路吉凶。
那星卜子本不欲多言,可当他接过茶包,习惯性地凑到鼻尖嗅了嗅时,面色骤然大变。
他抓着茶包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失声低语:“晚了……晚了……此香已染上尘劫,洗不掉了……五城灯火将熄,只因一张‘天网’早已罩顶!”
“道长,何为天网?”谢云亭顺势追问。
“天网……”星卜子刚吐出两个字,像是猛然惊醒,触碰到了什么天大的禁忌。
他一把将茶包塞回谢云亭怀里,惊恐地连连摆手,转身踉跄疾走,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只在风中留下一句飘忽的话语:“月华不可逆……逆之,必遭焚坛自殃之祸!”
回到巴渝栈,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谢云亭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密室最深处的暗格前,取出一个紫檀木盒。
打开盒盖,一股幽深静谧、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兰花香气瞬间溢满全室。
盒内,静静躺着半斤色泽墨绿、条索紧结的茶叶。
小春子倒吸一口凉气:“亭哥,这是……老爷子当年留下的兰香母茶?”
这是谢家茗铺百年基业的真正根基,是所有谢家名品茶的始祖。
谢云亭原计划,待时局安稳后,用这最后的遗种,重新培育出失传的顶级兰香。
“亭哥,三思啊!”小春子急道,“此茶若毁,谢家的根,就真的断了!”
谢云亭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木盒,良久,他缓缓合上盒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然:“茶种没了,可以再寻、再育。人心一旦散了,即便有万亩茶山,也只是荒冢一片。云记的信誉,就是我们的根。”
他沉声下令:“小春子,去,熔一斤赤金,铸成香盘。再取上好的松脂与崖蜜来。”
他要用这绝无仅有的兰香母茶,混以金石之坚、草木之灵,制成一枚“香引母锭”!
对方以阵法夺香,他便要以这世间至纯至烈的香,逆流而上,点燃一盏属于云记的“本命灯”,与那“天网”争一争气数!
命令下达的当夜,谢云亭静坐于密室之中,调息凝神。
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突然起了异象。
舆图上,成都、汉口、长沙、贵阳、昆明五个方向,各自浮起一缕比蛛丝还纤细的青烟,在川渝上空的虚拟版图里,缓缓汇聚,勾勒出一朵若隐若现的梅花光痕——正是茶心会的“梅花五气阵”。
谢云亭的心神与系统完全同步,他仿佛化身于铜盆的中央,能清晰“看”到五座城市的气运,如同五盏虚幻的油灯,火苗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突然,西南角代表昆明的那盏灯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光芒骤然紊乱!
谢云亭猛地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过。
“阵眼不稳!他们的阵法并非无懈可击!”他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锋芒,“破局之时,就在七日后的月满之夜!”
话音未落,窗外厚重的乌云被夜风撕开一道裂缝,一缕清冷的银色月辉穿过窗棂,恰好洒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光芒之下,一枚前日刚刚制成的、准备发往黟县的新式火漆茶引,正静静躺着。
月光映亮了茶引背面用小字烙印的名字——陈大山。
那三个朴实无华的字,在这一刻,竟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谢云亭的目光从那枚茶引上移开,落在了旁边一张铺开的、空无一字的硕大宣纸上。
他的眼神由先前的锐利,转为一种冰冷而专注的平静。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都已齐备。
那张看不见的“天网”,是时候由他亲手,一笔一划地,将它绘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