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那片由湘西之行点燃的火焰,并未因彻夜未眠而有丝毫黯淡,反而愈发凝练,化作了深不见底的决心。
复仇的念头,如同被江水冲刷过的顽石,棱角仍在,却被沉入了更深的水底。
此刻,浮在水面的,是一条用无数人心与烟火气铺就的、通往未来的路。
次日清晨,巴渝栈的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小春子将一本新做的账册推到谢云亭面前,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亭哥,按照你的吩咐,长沙、汉口、宜昌三地的平民茶舍已经开始筹建。孙掌柜那边也传来消息,黟县老家的第一间茶舍,就设在他当铺的后院。可是……我算了一笔账,光是这四处,从盘下铺面到雇佣人手,再到每日的茶叶、柴火消耗,就是一个无底洞。我们云记的家底是厚,可也经不起这样流水般地往外淌。若是将来真要开遍百城,成本……我们根本撑不住。”
她的话点出了最现实的困境。
善举若无以为继,便只是昙花一现的空谈。
谢云亭并未看那本账册,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了另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旧账册,递给小春子。
“你打开看看。”
小春子疑惑地翻开,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这本账册上记录的,全是近一年来,云记供给各路军方的茶叶款项。
那利润,高得惊人,足以支撑十个茶舍的开销。
“云记的茶,有一半是军供。”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们用最好的茶,让那些在枪林弹雨里搏命的士兵,能喝上一口暖身提神的热汤。他们用命换来的钱,我们赚了,理应再还给这个世道,还给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账册上:“我定个规矩,从今日起,云记所有军供利润,抽出三成,专设一账,全数反哺于平民茶舍。茶养人,人护茶,这本就是一条命。钱,从他们身上来,再回到他们身上去,这生意,才做得长久。”
小春子看着谢云亭眼中的光,那不是商人的精明算计,而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
她不再多言,重重点了点头,将两本账册合拢,转身离去时,步履间已充满了干劲。
谢云亭随即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写下了震撼整个西南茶界的《茶舍十三条规》。
其规有三不:不限身份,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皆可入内;不拒残障,凡有手足不便者,必设便席;不弃孤寡,老弱无依者,可赊可免。
其规有人情:茶工优先录用战乱难民、伤残退伍兵士,管食管住;每舍辟“识字角”,备笔墨纸砚,由女工轮值,每日教习二十字。
其规有信义:凡入舍饮茶者,一铜板亦可,若身无分文,讲一段亲历故事,亦可抵茶钱。
规矩传出,重庆城内一片哗然。
有商贾嗤笑谢云亭是假善人、真疯子,不出三月,必将赔得倾家荡产。
然而,半月之后,长沙。
云记在城南棚户区开设的第一间平民茶舍,开张之日便遇上了倾盆大雨。
冰冷的雨水将街巷冲刷得一片泥泞,行人绝迹。
茶舍内,新上任的女工二丫正焦急地望着门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蜷缩在对面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那是个断了一条腿的老兵,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油布包。
二丫见状,咬了咬牙,抄起一把油纸伞便冲进了雨幕中。
“老伯,雨太大了,快进来喝碗热茶避避雨吧!”
那老兵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嘴唇发紫,嗫嚅道:“姑娘……我……我没钱……”
二丫展颜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声音清脆:“亭哥儿说了,没钱不要紧,讲个您自个儿的故事就行。走吧,里头炭火旺着呢!”
老兵被半扶半请地带入茶舍,一碗滚烫的粗茶下肚,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
他看着满屋子关切的目光,浑浊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解开怀里的油布包,里面竟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勋章。
“那年……淞沪会战,阵地上就剩俺们七个人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又冷又饿。连长摸出半罐子茶叶末,说是老家的好茶,用雪水煮了,一人一口……就靠那半壶浓茶,我们硬是撑到了援兵来。七个人,就俺一个活下来了……”
话未说完,老人已是泣不成声。
茶舍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声和压抑的啜泣声。
邻座一个跑船的汉子猛地站起,将一把铜元“哗啦”一声丢进柜台旁的募捐木箱里,瓮声瓮气地吼道:“给老兵续上!续大碗的!”
“对!续上!”
“我的也算上!”
一时间,满堂的茶客,无论是苦力还是小贩,纷纷起身,将身上仅有的零钱投入箱中。
那清脆的铜板撞击声,在风雨飘摇的长沙城里,竟比任何丝竹管弦都要动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皖南故地。
孙掌柜遵照谢云亭的嘱托,挨家挨户地拜访那些因茶价暴跌而退种改行的茶农。
起初,无人相信他的话,以为又是哪个茶商画的大饼。
直到孙掌柜拿出谢云亭亲手设计的新一批火漆“茶引”。
这茶引与旧时截然不同,正面是云记的徽号,背面竟用小字烙印着茶农的姓名、茶园的地契号,以及预计的收成日期。
“云亭少爷托我带话,”孙掌柜对着一众神情麻木的茶农,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叫‘茶田认契’。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给茶行当牛做马的佃户。你们种出的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的名字!只要你们肯种,云记就收,价钱保底,三年不变!”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农颤抖着接过一枚茶引,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背面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突然,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泥地里,老泪纵横:“俺种了一辈子茶,从前茶行收茶,俺们就是一群没名没姓的奴才……如今,如今这茶引上有了俺的名字,俺……俺好像是个人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哭。
当晚,沉寂了数年的黄山余脉,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焙茶灯火被重新点亮。
从山脚到山腰,灯火连绵,如坠入凡间的星河,照亮了茶农们沉寂已久的心。
山城的夜色里,墨砚生一袭长衫,悄然走进一间不起眼的云记茶舍。
身为茶心会的核心文书,他此行便是要亲眼看看,谢云亭这看似荒唐的“茶舍运动”,究竟是何名堂。
他择一角落坐下,只见茶舍内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混杂一堂。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陶碗,将脸埋入蒸腾的热气中,贪婪地吮吸着。
喝完后,他并未离去,而是寻了个墙角,抱着空碗,竟沉沉睡去,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安详。
墨砚生眉头微皱,正待引经据典地腹诽几句“斯文扫地”,目光却被墙上“识字角”里的一幕吸引。
一个跛脚的女工,正耐心地教着几个光屁股的孩童,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写字:“天、地、人、茶……”
他心头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根深蒂固的观念,被这最朴素的景象,敲开了一丝裂缝。
就在这股由无数普通人汇聚成的暖流,自西南大地悄然蔓延开来之时,远在巴渝栈密室中的谢云亭,正凝视着脑海中的系统沙盘。
那副“群体心香图谱”上,长沙、汉口、宜昌、黟县等地的光点,已从冰冷的灰白,转变为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温暖橘黄。
系统面板上,“民生温度带”的数值,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攀升。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他将目光投向最新建立的长沙光点时,那团明亮的橘黄色光芒……竟如风中残烛,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骤然黯淡。
一缕微不可察的灰色,自光团的核心,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