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县衙,后堂。
吴永年指着一幅刚刚绘制完成、墨迹未干的《泰和县清丈形势图》,对几位从各县抽调来协助清丈、神色间犹带惶恐的年轻书吏沉声道:
“清水铺一事,周都督已为我们敲山震虎,扫清了些许魑魅魍魉。然,此仅疥癣之疾。真正之顽石,在此,在此,还有……此处!”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几个被朱砂圈出的乡都。
这些地方,田土最为肥沃,灌溉便利,但在旧册上,要么亩数严重不符,要么等则普遍偏低,正是“飞洒”、“诡寄”的重灾区,也是地方豪强根基最深之处。
“刘家虽倒,余威犹存。更有张氏、王氏等大族,盘根错节,与府城、乃至省城官员关系千丝万缕。彼等明面上不敢再公然抗法,然暗地里之手段,只会更阴狠,更刁钻!”
吴永年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升任佥事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压力取代。
“大人。”
一名年轻书吏忧心道。
“昨日我等前往上田乡勘测,乡民皆闭门不出,言称‘不敢指认,怕惹祸上身’。连寻几个带路的向导都寻不到。这……这尺与秤,如何落得下去?”
另一人也紧跟着道:“更有甚者,昨夜我等暂住的驿舍外,被人扔了死狗,墙上以血书‘滚出泰和’!胥吏们表面恭顺,但一应文书、算盘、丈量绳索,非‘遗失’即‘损坏’,办事拖拉至极。这分明是软刀子割肉,欲将我等于无声无息间困死、耗死!”
堂内一片沉寂。
周遇吉的雷霆手段能震慑宵小,却无法立刻改变这数百年形成的、由胥吏和乡绅共同编织的无形罗网。
吴永年沉默片刻,猛地一拍桌案。
“他们想让咱们的尺与秤落不下去,咱们偏要落下去!而且,要落在最硬的那块石头上!”
他目光决然。
“传我令!明日,本官亲自带队,勘测石塘里以东,那片归属不清、争议最大的‘望天丘’!那里,据老书手临终前含糊提及,乃是数家大户‘飞洒’、‘诡寄’之关键节点!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软刀子的网硬,还是陛下赐下的钦差节杖,以及咱们手中的王法硬!”
众人凛然。谁都明白,吴永年这是要亲自去捅马蜂窝了。
与此同时,石塘里,张家大宅。
家主张承宗,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乡绅,正与几位同样愁眉不展的乡族耆老品茶。只是那茶,入口苦涩,毫无滋味。
“张翁,周遇吉的人在清水铺动了手,李三那废物全招了!吴永年这小畜生,得了势,怕是要发疯啊!”一个胖乡绅抹着汗道。
张承宗放下茶杯,眼神阴鸷:“慌什么?周遇吉是武将,无权干涉地方政务,他只能威慑,不敢真个派兵来帮吴永年丈量田地。至于吴永年……他以为有节杖在手,就能横行乡里?幼稚!”
他冷哼一声。
“这田亩之事,千头万绪,界至模糊,等则评定,哪一样不是学问?我等在此经营数代,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外来户能轻易撼动的?他敢来‘望天丘’,好啊!老夫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民意向背’!”
他低声对管家吩咐了几句,管家会意,匆匆离去。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
吴永年果然亲自带着清丈队伍,以及一队由祁山派来的、负责护卫的十人兵士,来到了石塘里与邻村交界处的“望天丘”。
这里地势较高,水源却不足,本是中下田,但土质异常肥沃,显然经过精心养护,与册籍记录严重不符。
队伍刚至地头,便见田埂上、道路旁,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并非青壮,多是些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婴孩的妇人,甚至还有不少半大的孩子。
他们也不哭闹,只是默默地坐着,或低声啜泣,眼神麻木而惶恐,恰好堵住了所有通往田间的路径。
一名乡老颤巍巍上前,对着吴永年躬身。
“青天大老爷,不是小民们要阻挠王法。实在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这些田,是咱们各村各姓的祖产,虽说亩数可能有些不清,可历年都是这么过的。如今老爷们非要量个明白,若是量出个‘隐田’的罪名,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如何担待得起?只怕今日量了田,明日就要破家啊!”
他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番说辞,比之前的激烈对抗更具煽动性,将吴永年和他的清丈队伍,置于了“逼死良民”的道德火炉上。
祁山派来的兵士队长面露难色,看向吴永年:“佥事大人,这……都是老弱妇孺,动强不得啊!”
吴永年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怒火与悲凉交织。
他何尝不知,这绝非普通百姓自发的行为,背后定然是张承宗等人在操纵,用这些最弱势的群体作为盾牌!
他们精准地拿捏了官府的软肋。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驿卒打扮的人飞驰而来,勒住马,高声喊道:“可是吴佥事当面?八百里加急,内阁行文!”
吴永年心中一凛,接过那密封的文书,迅速拆开。
目光扫过,他的脸色先是凝重,随即,一抹决然和冷厉在眼底闪过。
他将文书收起,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些堵路的老弱,而是转身,面对所有清丈吏员和兵士,声音清晰地传遍四野:
“内阁与户部联署行文已至!重申清丈国策,凡有借‘民意’阻挠清丈、煽动对抗者,无论背后何人指使,一经查实,主犯以‘抗旨谋逆’论处!协从者,流三千里!”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隐藏在人群后方、眼神闪烁的几个看似乡绅模样的人,最后落在那位乡老身上,语气森然:
“老人家,本官再问一次,尔等是自行散去,让开道路,让王法的尺与秤,量个明白?还是要继续在此,替那幕后之人,担这‘抗旨谋逆’的泼天大罪?!”
话音落下,如同寒冬刮过一阵凛风。
那些被煽动而来的老弱妇孺,或许不懂太多道理,但对“谋逆”、“流放”这样的词汇,有着本能的恐惧。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响起,不少人开始畏缩地向后挪动。
那乡老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永年知道,内阁这份及时的行文,是皇帝和杨廷和在京城顶住压力,给予他的最坚定的支持。
他不再犹豫,厉声道:
“清丈队伍,开工!凡有阻挠者,以抗旨论,拿下!”
帝国的尺与秤,终于带着凛冽的寒意,刺破了地方宗族与胥吏编织的厚重罗网,艰难地,落向了那片泥泞而肥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