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年以“抗旨谋逆”的雷霆之威,强行驱散了石塘里“望天丘”聚集的老弱妇孺。
帝国的尺与秤,终于落在了那片肥沃而充满争议的土地上。
清丈的过程繁琐而细致。书吏们拉着绳索丈量,老弓手陈二牛带着人根据土壤、水源重新评定田亩等则,书手陈小莫则飞快地记录着每一个数据。
一切看似走上了正轨,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并未消散。
那些原本坐在地上的村民并未远离,而是聚在更外围的地方,沉默地观望着,眼神复杂,既有恐惧,也有一种被裹挟的无奈,更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吴永年心知,张承宗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亲自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黑得流油的泥土,对陈小莫道:
“记,此片‘望天丘’上等水田三十七亩五分,与原册所载中下则田十五亩,相差甚远!”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在人群中观望的干瘦老汉,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冲过兵士并未严密设防的间隙,噗通一声跪倒在吴永年面前,双手高举着一卷发黄的纸卷,声音嘶哑地哭喊:
“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有下情禀报!这是小人家的旧契和历年完粮的票根!小人家的田,就在那边坡下,只有八亩薄田,可…可这鱼鳞册上,却硬生生给小人记了二十二亩的税粮啊!小人一家,世代为奴都还不清这阎王债!求老爷明察!求老爷为小人做主啊!”
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响!
吴永年精神一振,立刻接过那卷发黄的纸契和票根。
仔细核对,果然与现存官府的鱼鳞册副本完全对不上!这正是“飞洒”弊政最直接的证据!苦主出现了!
“老人家请起!你姓甚名谁?此事本官定当为你做主!”
吴永年扶起老汉,声音洪亮,刻意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
“小人…小人姓赵,排行老四……”老汉泪流满面。
有了一人带头,仿佛堤坝决了口。
很快,又有三四个胆大的农户,或是家中被“飞洒”了虚粮,或是田产被“诡寄”在他人名下而失去田骨,纷纷鼓起勇气,挤上前来向吴永年诉苦、递状纸。
他们之前不敢言,是怕豪强报复,也怕官府官官相护。
如今见这位吴佥事似乎真有所不同,连周都督都为他撑腰,那压抑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冤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场面一时间竟有些沸腾。
清丈的队伍,仿佛从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瞬间变成了百姓争相倾诉的“青天”。
然而,隐藏在人群后方的几个张家心腹,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没想到,吴永年不仅没被吓退,反而借着这股势头,抓住了他们最致命的把柄!
“快去禀报老爷!”一人低声对同伴吩咐,自己则阴冷地看着那些正在诉苦的农户,仿佛要将他们的样貌牢牢刻在心里。
张家大宅内,张承宗听完心腹的急报,手中的白玉如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原本指望用软刀子逼走吴永年,没想到反而被对方利用,捅开了脓包!
“废物!都是废物!”
张承宗气得浑身发抖。
“那些泥腿子……他们怎么敢?!”
他喘着粗气,在厅内疾走数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好!好个吴永年!既然你非要刨根问底,那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你以为拿到几个泥腿子的状纸就能定我的罪?这泰和县,乃至这吉安府的粮赋漕粮,还要靠我等士绅维持!老夫倒要看看,若是这税粮征收不上来,朝廷是信你,还是信我等!”
他转向管家,咬牙切齿地命令。
“去!通知下去,今年我张家以及依附我张家的所有田庄、佃户,应缴纳的夏税,一粒也不准交!就说是官府清丈扰民,加赋在即,民力已竭,无粮可交!看看是他吴永年的尺子硬,还是这几十万石漕粮硬!”
他这是要发动一场无声的“赋税罢工”,将地方治理瘫痪的责任,反扣到推行清丈的吴永年头上!
此计更为毒辣,直接击中了帝国财政的命门,必将引动朝堂之上更大的风波。
尺墨之下,量出的不仅是田亩,更是人性与利益的深渊。
吴永年刚刚点燃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却不知,一场旨在将他彻底焚毁的赋税暗雷,已然埋下。
皇权欲要下乡,不仅要面对胥吏的网、豪强的盾,更要面对这维系帝国运转的、最根本的漕粮命脉之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