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府,泰和县外二十里,清水铺。
这本是一个因水运而略显繁华的集镇,但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中。
集市冷清,许多铺面半掩着门,伙计们倚在门边,眼神闪烁地望着街道上那一小队顶盔贯甲、风尘仆仆的骑士。
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奉旨巡阅东南兵备、官拜都督佥事的周遇吉。
他身后跟着数名亲卫,以及一位神色精干、目光沉稳的中年军官——正是其父旧部,现擢升为京营游击将军的祁山。
周遇吉此行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意在亲眼看看这清丈第一线的真实情状。
他刚在府城听了吴永年“报喜不报忧”的简略汇报,心下存疑,便带着祁山与少数亲卫,直奔这传闻中清丈阻力最大的乡镇。
“祁山。”
周遇吉勒住马,目光扫过冷清的街面,声音低沉。
“看出什么了?”
祁山虽年近四旬,久历边塞烽火,但对内地这软刀子的斗争也并不陌生。
他沉声道:“都督,集市不该这个时辰如此冷清。百姓不是不愿交易,是有人不愿让他们交易。这是在用‘罢市’向官府,向吴佥事施压。”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暗处有不少眼睛盯着我们。不是军伍中人,更像是……地方上的蛇鼠。”
周遇吉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他驱马来到镇中心的市集告示牌前,上面赫然贴着吴永年颁发的清丈安民告示,但告示上被人用污泥涂抹得狼藉不堪,旁边还贴了几张歪歪扭扭的匿名揭帖,写着“清丈加赋,夺民口食”之类的煽动之语。
“去,把这里管事的里长、还有县里派驻此地的税吏找来。”
周遇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亲卫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满脸堆笑的中年里长,和一个穿着皂隶服、眼神闪烁的税吏被带了过来。
两人见到周遇吉这一行杀气内敛的军汉,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噗通跪倒。
“小人叩见将军……不,叩见大人!”
周遇吉没让他们起身,只是用马鞭指了指那被污损的告示和旁边的揭帖。
“这是怎么回事?”
里长磕磕巴巴道:
“回…回大人,是…是些无知乡民,夜里胡闹,小人一定严查,一定严查……”
那税吏也连忙附和。
“是极是极,定是些刁民所为!”
周遇吉目光转向那税吏,忽然问道:
“你是县衙户房的人?在此地负责征收市税?”
“是…是,小人李三,在此当差。”
“本督看你这身衣服,也有些年头了。”
周遇吉语气依旧平淡。
“家中可有田亩?登记在册的,是几等田?”
税吏李三脸色瞬间一白,额头渗出冷汗:“小人…小人家中薄田二十亩,都…都是下则田……”
“哦?二十亩下则田?”
周遇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可本督怎么听说,你在城南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宅院,还纳了一房小妾?这二十亩下则田的出息,够吗?”
李三浑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他这些底细,便是县太爷也未必清楚,这位京城来的都督如何得知?!
一旁的祁山适时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都督问话,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军法从事!”他久在边军,一身煞气岂是这小镇胥吏所能承受。
李三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有罪!是…是镇上的刘员外…还有县里的王书手…他们让小人在征收税粮时,对那些与他们交好之家,行些方便,将好田报作劣田,或是…或是将一些田亩的税赋,‘飞洒’到那些无权无势的农户头上……小人…小人只得了一些微薄的好处……”
他这一开口,便如竹筒倒豆子,将清水铺乃至泰和县胥吏与地方豪强勾结,如何在鱼鳞册上做手脚,如何“飞洒”、“诡寄”税赋,如何阻挠清丈的种种手段,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出来。
那里长在一旁面如土色,身体抖得像筛糠。
周遇吉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李三说完,他才淡淡道:“你可知,尔等所为,不仅是贪墨,更是蠹蚀国本,离间君民?陛下励精图治,欲清天下田亩,使赋役公平,尔等却为一己之私,阳奉阴违,煽动民怨,其罪当诛!”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得李三和里长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祁山。”
“末将在!”
“将此二人,连同其供词,即刻押送泰和县衙,交给吴佥事!传本督话:清丈乃国策,凡有胥吏敢再上下其手,勾结地方,这就是榜样!令吴佥事放手去做,若有豪强聚众抗法,乃至煽动民变,本督的兵马,就在吉安!”
“得令!”
祁山大手一挥,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上前,将瘫软的胥吏和里长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周遇吉不再看那污损的告示,调转马头,对身边亲卫道:
“走,去下一处看看。这江西的‘水’,比战场上的血还浑。”
他目光投向远方层叠的山峦和田野。
他知道,抓几个胥吏只是敲山震虎,真正的顽石,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保护伞。
吴永年在前台与明枪暗箭搏斗,而他这位手握强兵的都督,就是要用最直接的方式,为其扫清障碍,震慑宵小。
皇权不下乡?
他周遇吉,就要带着帝国的铁蹄,将这权力,硬生生踏进这乡村的泥土里!
祁山跟在周遇吉身后,看着这位年轻都督挺拔的背影,心中感慨。
他在宣府见过周遇吉冲锋陷阵的勇猛,如今更见识了其处理地方积弊的果决与老辣。
不愧是周老将军的儿子,更不愧是陛下信重的都督佥事。
有他在此,江西这潭浑水,或许真能廓清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