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日,在一片看似祥和的氛围中缓缓流淌。
护城河的冰早已消融,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连紫禁城琉璃瓦上的日光,都显得比冬日里温存了几分。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一股因皇帝锐意革新而激起的暗涌,正悄然汇聚,等待着喷薄的时机。
这一日,常朝之上,依例处理完几项日常政务后,礼部尚书毛澄手持玉笏,出班奏道:“陛下,今岁乃乡试之年,各省学政已陆续呈报备考事宜。然去岁会试,策论涉及时务,引‘天竺数字’及图表,士林间颇有议论。今岁乡试乃至后续会试,取士标准、考题范围,是否沿用旧例,抑或有所调整,恳请陛下明示。”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沉闷的朝堂,顿时为之一静。
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竖起了耳朵。科举,乃是帝国选拔人才的根基,牵动着无数士子的命运,更关乎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的未来消长。
去岁会试的改革虽是小试牛刀,但其引发的波澜,至今未息。
朱厚照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只听得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毛卿所虑,亦是朕之所思。取士为国抡才,自当因时制宜。去岁会试,选拔如徐鹏举等干才,可见时务策论,确能甄别实学。然,祖宗成法,亦不可轻废。诸卿对此,可有见解?”
他并未直接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满朝文武。
短暂的寂静之后,风暴骤起。
一名都察院的御史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激愤:“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科举取士,首重经义,乃在明圣贤之道,养士子气节!若一味强调时务算学,引入异域数字、奇技图表,长此以往,必使士风日下,人人追逐功利,谁还肯皓首穷经,钻研微言大义?此乃动摇国本之举!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乡会试一切依旧,以正学风!”
他话音未落,立刻有数名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皆是反对科举改革,要求回归纯正的经义取士。
就在守旧派气势汹汹之际,费宏手持笏板,稳步出班,声音沉稳有力:“陛下,臣有异议!”他先是对御座一礼,继而转向那些反对的同僚,“诸位同僚所言,固然有其道理。然,请问,若士子只知背诵章句,不通钱谷刑名,不明边防水利,不识海外风云,即便高中,于国何益?于民何利?陛下励精图治,开海禁,整军备,兴格物,无一不需通晓时务之干才!科举若不能为国选此等人才,岂非南辕北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至于所谓‘异域数字’、‘奇技图表’,不过是工具而已。其便于计算,利于表述,为何不能用?莫非我堂堂中华,连这点胸怀与自信都没有吗?《大学》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圣贤亦倡与时俱进,岂能固步自封!”
费宏身为翰林学士,又掌京报,地位清贵,言辞犀利,引经据典,顿时将反对的声音压下去不少。
紧接着,又有几位较为开明的官员出言支持费宏,认为科举当为现实政治服务,选拔能吏干臣。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气氛变得紧张而凝重。
朱厚照静静地听着,目光透过冕旒,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发言官员的神情、语态,分析着他们背后的立场与利益。
他看到杨廷和眉头微蹙,立于班中,并未立即表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争论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朱厚照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皇极殿安静下来。
“诸卿之议,朕已明了。”
他缓缓道,“科举取士,关乎国运,不可不慎,亦不可不变。”
他先肯定了改革派的方向:“费卿所言在理。国家需才,非止于经义。时务策论,当为常例。”此言一出,支持改革的官员面露喜色。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安抚了守旧派:“然,经义乃士子立身之本,亦不可偏废。二者比重,当如何权衡,考题范围,当如何界定,需礼部会同翰林院,仔细斟酌,拟定详章,务求公允,既能选拔实学干才,亦不使潜心经义者寒心。”
他最终将皮球踢回给了礼部,并要求制定详细的实施细则,这既表明了推进改革的态度,又留下了缓冲和操作的空间,没有采取过于激进的“一刀切”。
“至于‘天竺数字’、图表之用,”朱厚照最后补充道,“可在策论中允许,但不作强制要求。士子若能用之阐明事理,自可加分;若不善此道,但文理通畅、见解独到,亦不可因此黜落。”
一场可能引发朝堂剧烈震荡的争论,在皇帝沉稳的驾驭下,暂时被控制在了可控的范围内。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关于科举,关于人才选拔标准的思想冲突,必将随着改革的深入而持续下去。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依次退出皇极殿。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在光洁的金砖上,映照着人们复杂的面容。
大明未来的道路上,思想的碰撞与交锋,如同这春日里看似和煦、实则蕴含着力量的风,将继续吹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