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堡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捷报已随着快马传遍九边,更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京城。
新式速射炮的首战告捷,极大地振奋了边军士气,也证明了格物院与军工革新路线的正确。
然而,就在北疆暂告平稳之际,来自南海的讯息,却让西苑精舍内的朱厚照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文贵与顾云卿几乎同时送来了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舰队动向的最新密报。
与赵家堡那种锋芒毕露的对抗不同,南海的局势呈现出一种更为复杂诡异的态势。
葡萄牙舰队在遭遇西班牙人并吃了赵大勇“群狼战术”的亏后,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暴怒报复,或是与西班牙人死磕。
相反,他们主力舰队收缩回了满剌加(马六甲)海峡,依托坚固的堡垒和炮台进行防御,同时派出了更多的小型快船和武装商船,如同水蛭般,更加灵活、也更加隐蔽地袭扰通往暹罗、旧港乃至爪哇的商路,重点打击那些试图绕过满剌加、与明国直接贸易的船只。
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狡猾,往往抢了即走,绝不纠缠,让大明水师疲于奔命。
而新出现的西班牙舰队,在初次亮相、引发对峙后,也并未展现出立即要与葡萄牙人或大明水师开战的姿态。
他们的指挥官,据顾云卿拼凑的情报,可能是一位名叫“阿尔瓦罗”的船长,似乎对直接冲突兴趣不大,反而对探索和贸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几艘西班牙船只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吕宋(菲律宾)群岛北上,似乎在勘测航道、绘制海图,甚至尝试与当地的土着首领进行接触,用带来的玻璃器皿、天鹅绒等物交换食物、淡水和……黄金。
更让朱厚照注意的是,顾云卿的密报中提到,有迹象显示,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非官方的、极其隐秘的接触渠道。
“西夷二虎,并非一味相争,亦在相互试探,乃至……默契?”
朱厚照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过于简单了。
这些远涉重洋而来的西方殖民者,其行为逻辑并非单纯的“遇之即战”,他们贪婪,但也精明,懂得审时度势,甚至可能在面对大明这个体量庞大的“新”对手时,产生某种潜在的联合或协调。
“陛下,文督帅在奏报中建言,”王岳在一旁低声禀报,“认为西夷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我朝当下不宜过度介入其纷争,亦不宜对任何一方示弱。当以巩固自身、发展海贸为主。可适度加大对暹罗、旧港等友好势力的支持,同时利用西夷矛盾,以商制夷。”
朱厚照微微颔首。
文贵的建议是老成谋国之言。
现阶段的大明,确实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在远离本土的南洋与两个西方海洋强国同时进行大规模海权争夺。
历史也证明,在原本的时空里,葡萄牙人直到嘉靖年间才通过贿赂地方官得以入驻澳门,而西班牙人虽占据吕宋,但与明廷的官方关系始终微妙,贸易是其首要目的。
“告诉文贵,准其所奏。水师当前要务,乃护航商路,熟悉新装备,积累远海经验。对葡萄牙人的骚扰,可加强巡逻,重点保护主要航线。对西班牙人……允许其在不触及我朝底线(如侵占领土、攻击官船)的前提下,进行有限度的民间贸易接触,严密监视其动向即可。”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告诉石文义,锦衣卫南洋网络,需加大对西夷内部情报的搜集,尤其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真实关系、各自国内的情势,以及……他们对我大明的真实看法与战略意图。”
处理完南海事务,朱厚照又将目光投向了国内。
杨廷和主持拟定的各项新政细则已陆续颁布,开始在选定的地区试行。效果初步显现,但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尤其是在经济领域,“招标发卖”触动了太多原有官营体系内官员的奶酪,弹劾杨廷和“与民争利”、“败坏祖制”的奏章又开始增多。
朱厚照对此心知肚明。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这些奏章留中不发。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让杨廷和这位首辅,再多承担一些压力,更好地扮演“改革执行者”与“矛盾缓冲器”的角色。
帝国的内外局势,如同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北疆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考验着硬实力;南海是暗流涌动的博弈,考验着智慧与耐心;朝堂则是理念与利益的纠缠,考验着政治手腕。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但也有一股驾驭历史的强烈使命感。
他知道,他不能急,必须稳扎稳打,既要抓住技术革新带来的军事优势,也要妥善处理复杂的外部关系,更要平衡好内部改革的节奏。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掠过南海,投向更遥远的西方。
那些如今还在小心翼翼试探的“西夷”,在另一个时空里,最终用舰炮轰开了古老帝国的大门。
“这一次,不会了。”
他轻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
至少,在他执掌的这艘帝国巨轮上,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不仅要守住国门,更要让这艘巨轮,有能力驶向更广阔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