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你躲阿木的样子,比躲疟疾传播蚊还狼狈!”
——云南医疗队值班日志趣闻摘录
李佳佳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雨蛙——否则怎么解释这辈子总在雨季的云南深山里,以各种狼狈姿势摔进泥潭?此刻她正像只翻了壳的乌龟,四脚朝天陷在彝寨山路的泥坑里,白大褂下摆飘在浑浊的水面上,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李医生!别动!”清朗的男声从坡上传来。阿木连滚带滑地冲下来,毫不犹豫跳进齐腰深的泥水,手臂一抄就把她背到背上。这个贵州来的年轻医生总有种山里人的敏捷,背人爬坡时气息稳得就像在平地散步。
“其实我能自己走……”李佳佳尴尬地揪住他肩头的衣料,泥水正顺着她的发梢滴进脖颈。
“寨老说这季节泥坑吃人。”阿木脚步不停,“上个月有头牦牛陷进去,只剩角露在外面。”
医疗队驻扎的吊脚楼里,火塘噼啪作响。李佳佳拧着白大褂上的泥水,阿木蹲在地上给她清理小腿的划伤。火光把他的侧脸镀成暖金色,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的阴影。
“李医生。”他突然开口,棉签停在伤口上方,“寨老昨天找我,说你是山神赐的媳妇。”
“噗——”李佳佳手里的搪瓷缸猛晃,热水泼在伤口上。两人同时倒吸冷气,也不知是谁烫伤了谁。
阿木低头继续涂药,声音闷闷的:“我拒绝了…说城里医生不兴这套。”他顿了顿,“但我说谎了。其实我…”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余音吞掉了后半句话。李佳佳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耳廓——那耳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山里熟透的野莓。
巡诊回来的夜晚,李佳佳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徐晋城三天前发来的消息:“慢慢梦见你穿彝族嫁衣,领口绣了三十只喜鹊。”当时她回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现在却觉得那笑脸刺眼。
同事小杨钻进来蹭wi-Fi,神秘兮兮地爆料:“佳佳姐,阿木为你可挡了桃花劫!寨老要把孙女嫁他,他说‘心里有人了’!”手机亮屏照片晃过——是某次义诊合影,阿木截取了她笑出虎牙的侧脸。
李佳佳猛然想起阿木的药箱。每次开箱拿药,他总要先遮住屏保才动作。有次抢救患儿时她无意瞥见,那模糊的轮廓分明是……
帐篷外传来窸窣声。阿木在帮她把被风吹歪的帐篷桩钉深,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固执。李佳佳把脸埋进睡袋,闻到自己头发上残留的火塘烟熏味,混着阿木采来驱蚊的艾草香。
她给徐晋城打字:“这里有人学做上海菜。”删掉。又写:“慢慢梦的喜鹊其实是白鹇鸟。”再删。最后发出去的是张星空照片,配文:“信号塔又塌了。”
徐晋城秒回:“买卫星电话?”后面跟着慢慢画的火柴人:扎辫子的姑娘站在山上,胸口画着巨大的红心。
李佳佳按熄屏幕。帐篷外,阿木开始哼黔东南的山歌,调子悠悠地绕着山梁转。
阿木的示好来得像山涧涨潮,无声却漫过一切痕迹。
凌晨暴雨吹垮药库帐篷时,他第一个冲进去抢出青霉素,额头被支架划破却浑不在意;李佳佳因潮湿患上湿疹,他采来罕见的虫草花捣碎敷药,指尖温度比药汁还烫;最绝的是他竟搞到本《本帮菜入门》,把红烧肉烧成黑炭后解释:“火塘火候比燃气灶野。”
孩子们最爱围着他起哄:“阿木哥给李医生当新郎咯!”有次他当真把李佳佳拦在溪边,从药篓里掏出束紫色的野花:“像你白大褂消毒水的颜色。”她落荒而逃,踩翻的背篓里滚出他练习用的剪纸——红双喜剪坏了边角,像他当时窘迫的表情。
但李佳佳慌乱的真正原因,是她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好。习惯有人凌晨帮她热好洗脚水,习惯采药时身后总有根竹竿为她拨开蛇虫,甚至习惯看他笨拙地往菜里加糖——就像当年徐晋城第一次下厨,把糖当盐撒进番茄炒蛋。
她给徐晋城的消息越发简短,最后变成例行公事的“平安”。有夜巡诊归来,看见阿木在灯下修补她磨破的鞋底,针脚密得像手术缝合。那一刻,山风突然变得粘稠。
转折发生在彝族年节。寨老灌醉阿木后,他竟端着酒碗来到医疗队帐篷前。月光下这个贵州青年眼睛亮得骇人:“李医生,城里人谈对象要摆蜡烛鲜花,我们山里人……”他指向漫山遍野的萤火虫,“这些够不够提亲?”
全场爆笑中,李佳佳发现自己在鼓掌。等回过神,指尖已拍得发红。
更致命的是某次险情。她采药踩空滚下山坡,阿木抓着藤蔓飞身扑来当肉垫。两人卡在树杈间时,他突然说:“其实我屏保是故意的,就想等你问。”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李佳佳分不清来自谁的胸膛。
当晚她鬼使神差点开徐晋城朋友圈——最新动态是慢慢在老年大学汇报演出跳傣族舞。小姑娘眉心点着朱砂,像极了她第一次见阿木时,他给患儿止血按压的指印。
决战般的清晨,浓雾漫得像牛奶。李佳佳在溪边撞见阿木,他举着束沾露水的野花,身后霞光正劈开云层。这个总爱用贵州话唱情歌的医生,此刻却笨拙得像背书:“我查了,上海彩礼流行送…送…”
“阿木。”李佳佳突然打断,“我离过婚,有孩子。”
“慢慢喜欢彝族银饰,我打了副项圈。”他从口袋掏出小银锁,花纹是喜鹊踏枝——正好三十只喜鹊,领口排成一圈。
山雾散尽的时刻,李佳佳的手机震动。徐晋发来慢慢的新画:穿白大褂的女人和采药男子站在云朵上,底下歪扭写道:“李阿姨和阿木叔叔在治病。”
她抬头看向举花束的青年,他耳根仍红得像野莓,但眼神已有了山的沉稳。
当晚李佳佳终于拨通视频。屏幕那端,徐晋城在教慢慢包汤圆,面粉糊了满脸。背景音里李恩菲在吼:“姐夫!你包汤圆的手艺比女装还灾难!”
“佳佳!”徐晋城把脸怼近镜头,“慢慢发明了彩虹馅汤圆…”
话没说完,信号突然中断。最后定格的画面里,阿木的身影在诊所窗外一闪而过,手里端着那碗烧焦的红烧肉。
李佳佳对着黑屏轻声说:“这里有人把彩虹煮糊了。”
窗外,黔东南的山歌又响起来,这次唱的是:“月亮出来照山崖,崖上金花为谁开……”
远在上海的徐晋城,默默把汤圆捏成了小月亮形状。慢慢凑过来问:“爸爸,李阿姨那里也有月亮吗?”
他望向窗外被霓虹灯染红的夜空,轻声回答:“有的。只是那边的月亮,有人陪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