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职工食堂出来,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省城的街道上,华灯初上,自行车流如织,一片繁华景象。
可沐添丁和张二奎的心情,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但也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希望。
两人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很小,只有两张板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张二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孙德海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会儿是王大海描绘的展销会蓝图,一会儿又是山里那三千只等着吃饭的鸡。
“添丁,你睡着了没?”他忍不住开口。
“没。”隔壁床传来沐添丁平静的声音。
“你说……那个展销会,靠谱吗?咱们……咱们能行吗?”张二奎心里还是没底。那可是全省的展销会,得有多少厉害的国营厂子参加?他们一个村办的合作社,能挤得进去吗?
沐添丁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二奎,咱们现在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他反问道。
张二奎沉默了。是啊,没有了。身后就是悬崖,唯一的路,就是王大海指出的那条,虽然看起来又窄又险,但至少是一条路。
“可是……参加那个展销会,光有鸡就行吗?”张二奎又问,“总不能拎着活鸡去展销吧?”
“当然不行。”沐添丁说道,“王大哥提醒得对,我们必须拿出‘产品’,而不是‘原料’。要包装精美,要干净卫生,要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东西,愿意花钱买。”
“产品?”张二奎更糊涂了,“那是个啥样的?”
“比如,”沐添丁的思路在黑暗中变得越发清晰,“我们可以把煮好的白切鸡,用一种特殊的塑料袋抽干空气封起来,这样就能放好几天。城里人买回家,打开就能吃,多方便?”
“还有,咱们不是跟县里赵技术员学了熏制的手艺吗?我们可以做一批熏鸡,那东西味道好,放得也久。”
“还有咱们山上的药材,杏花不是带着人采了好多吗?咱们可以请教懂行的老师傅,把黄芪、党参这些搭配好,做成一包一包的养生汤料,写上功效,城里人最信这个。”
沐添丁一条条地说着,张二奎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发现,自己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的时候,添丁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添丁,你这脑子……真是神了!”张二奎由衷地感叹道,“可……可你说的那个什么塑料袋封起来,还有那个药材咋配,咱们都不会啊!”
“不会,就学!”沐添丁的声音斩钉截铁,“技术上的事,总有懂行的人。二奎,咱们明天就回村,时间不等人!这件事,必须马上办起来!”
第二天一早,两人坐上了最早一班回县城的长途汽车。
回到县里,沐添丁甚至没回村,直接就奔向了县委大院。他要找刘建军。
刘建军听完沐添丁在省城的遭遇和他的新计划后,气得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这个春江饭店,真是短视!”刘建军对孙德海的行为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对沐添丁的欣赏。
“添丁,你做得对!我们改革的试点,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你这个想法很好,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闯出一条路来!这个展销会,是个绝佳的机会!”
刘建军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立刻做出了决定:“你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县里就算砸锅卖铁,也得帮你们把这个难关闯过去!”
沐添丁心里一暖,他要的就是刘建军这句话。
“刘书记,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懂食品加工的技术人才。”沐添丁诚恳地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师傅,能指导我们怎么建一个符合卫生标准的加工车间,怎么掌握食品包装和保鲜的技术。”
“技术人才……”刘建军皱起了眉头。这个年代,这可是最稀缺的资源,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小县城。
他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我想到一个人!县食品厂有个退休的老工程师,姓周,叫周文海。他可是咱们县里食品加工领域唯一的专家,技术是全省都挂得上号的。不过……这老头脾气有点怪,清高得很,一般人可请不动他。”
“脾气怪不要紧,只要有真本事就行。”沐添丁的眼睛也亮了,“刘书记,您能帮我牵个线,让我见见他吗?”
“没问题!我亲自带你去!”刘建军是个行动派,当即就拿起电话,打听周文海家的地址。
半小时后,刘建军的吉普车停在了县城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
他们在一栋筒子楼的二楼,找到了周文海的家。
门是虚掩的,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刘建军敲了敲门:“周工,在家吗?我是县委的刘建军。”
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不耐烦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两人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身形消瘦的老人,正坐在桌前,用一杆小秤仔细地称着什么药材。屋里光线昏暗,到处都堆满了书籍和瓶瓶罐罐,显得有些杂乱。
周文海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刘书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一个退休的糟老头子,可帮不上你什么忙。”
刘建军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他笑着走上前:“周工,看您说的,您可是咱们县的宝。今天来,是给您介绍一位我们县的改革闯将。”
说着,他把沐添丁推到了前面:“这位是沐家村青山裕民合作社的主任,沐添丁。他们村的林地鸡,您应该听说过吧?”
周文海这才抬起眼皮,透过老花镜,审视地打量了沐添丁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能把人看穿。
“哦,就是那个把鸡卖到省城两块钱一斤的小伙子?”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周工您好。”沐添丁恭敬地鞠了一躬。
“找我什么事?直说吧,我时间宝贵。”周文海放下了手里的药材,靠在椅背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沐添丁也不拐弯抹角,他把自己想建食品加工车间,把鸡和药材做成预包装产品,去参加省里展销会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至少能引起这位技术专家的兴趣。
可没想到,周文海听完,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呵,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小伙子,我问你,你知道什么叫无菌车间吗?你知道什么叫巴氏消毒法吗?你知道食品添加剂的国家标准吗?你知道预包装食品的保质期是怎么测算的吗?”
一连串专业的问题,把沐添丁问得哑口无言。
周文海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失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食品加工是你们村里杀猪宰羊,弄干净就行了?我告诉你,这是科学!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凭你们那山沟沟里的条件,和你们这帮泥腿子,还想搞食品加工?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的话,说得极其难听,毫不留情。
刘建军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他刚想开口替沐添丁说几句话,却被沐添丁用眼神制止了。
沐添丁知道,跟这种技术型人才,争辩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拿出能让他信服的东西。
他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布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用荷叶包着的鸡,打开荷叶,一股浓郁而霸道的肉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只鸡,是他在来县城之前,特意让林杏花用最简单的盐水白煮,不做任何多余的调味,为的就是保留鸡肉最原始的鲜味。
周文海的鼻子动了动,他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他一辈子都在和食材打交道,这股纯粹的鸡肉鲜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