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德海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眼角的余光瞥着沐添丁和张二奎，那神情，就像在看两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他吃定了这两个从山沟里出来的泥腿子。
在他看来，春江饭店就是天，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给他们一块二的价格，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就是要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彻底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让他们乖乖地接受自己的条件。
张二奎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如果不是沐添丁死死地按住他的胳膊，他恐怕早就掀了桌子。那股子屈辱和愤怒，堵在他的胸口，几乎要爆炸开来。
沐添丁的内心同样是怒火翻腾，但他知道，此刻发火是最低级的应对方式，只会正中对方下怀。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孙主任，”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看来，我们是没得谈了。”
孙德海眼皮一抬，有些意外。他预想过对方会哭诉、会求饶、会愤怒，但唯独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哦？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孙德海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果然，乡下来的土包子，吓唬一下就软了。
“不。”沐添丁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不变，“我的意思是，既然孙主任觉得我们的鸡不值那个价，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
“什么？”孙德海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旁边的张二奎也懵了，他猛地看向沐添丁，眼里全是震惊。不做了？添丁疯了吗？三千只鸡怎么办？
沐添丁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直视着孙德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的鸡，从选种、育雏，到山林放养，吃的每一口都是纯粮食。社员们每天天不亮就得上山，天黑了才能下山，晚上还得轮流守夜防黄鼠狼。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两块钱一斤，是我们应得的。一块二，那是对我们所有社员劳动的侮辱。这个价格，我们不接受。”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沐家村青山裕民合作社，将单方面中止和春江饭店的供货合同。至于之前预付的三成定金，等我们回去后，会立刻通过邮局退还给贵单位。”
说完，他对着孙德海，微微欠了欠身：“打扰了，孙主任。我们告辞。”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整个过程，他的语气始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这股气势，反倒让一直盛气凌人的孙德海，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站住！”孙德海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敢威胁我？”
沐添丁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那丝礼貌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孙主任，你搞错了。这不是威胁，是通知。”他冷冷地说道，“生意嘛，买卖自由。你觉得我们的东西贵，可以不买。我们觉得你出的价低，也可以不卖。天经地义。”
“你！”孙德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个毛头小子，你懂什么！离开了我们春江饭店，你们的鸡就等着烂在山上吧！我看到时候谁哭！”
“那就不劳孙主任费心了。”沐添丁淡淡地回了一句，拉着还处在震惊中的张二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直到走出春江饭店的大门，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张二奎才如梦初醒。
“添丁！你……你咋就这么走了？咱们……咱们真的不卖了？”他急得直跺脚，“那可是三千只鸡啊！你这不是赌气嘛！”
“二奎，你觉得，就算我刚才跪下来求他，他会把价格加回到两块吗？”沐添丁反问道。
张二奎愣住了，他想了想孙德海那副嘴脸，颓然地摇了摇头：“不会。那家伙，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
“那就对了。”沐添丁的眼神变得深邃，“跟这种人，你越是软弱，他越是蹬鼻子上脸。我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让他知道，我们不是非他不可。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他反而会心里犯嘀咕。”
“犯嘀咕？他会吗？他不是说想供货的养鸡场多的是吗？”
“那是吓唬咱们的。”沐添丁冷笑一声，“我们的鸡是什么品质，之前帮饭店带来了多大的生意，他就算再蠢，打听一下也能知道。他之所以敢这么压价，就是吃定了我们找不到别的买家。现在我们干脆利落地走了，他心里反而会没底，会猜测我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别的出路。”
“可……可咱们没有啊！”张二奎愁眉苦脸地说。
“现在没有，不代表我们找不到。”沐添丁拍了拍他的肩膀，“走，第一步棋已经下完了。现在，我们去下第二步棋。”
“第二步？去哪？”
“去找王总厨！”
沐添丁心里清楚，孙德海只是个跳梁小丑，真正了解情况、也可能提供帮助的，只有王大海。
他们一路打听，费了不少周折，才在饭店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所谓的“职工食堂”。
食堂很简陋，跟前面富丽堂皇的餐厅简直是两个世界。沐添丁和张二奎走进去的时候，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正费力地颠着一口大铁锅，炒着一大锅白菜。
那个人，正是王大海。
曾经那个在厨房里说一不二、意气风发的总厨，如今却像个普通的伙夫，满脸疲惫，头发也白了不少，背影都显得有些佝偻。
“王……王总厨？”沐添丁试探着喊了一声。
王大海听到声音，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看到沐添丁和张二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尴尬的笑容。
“是小沐啊，你们……怎么来了？”他放下铁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们来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您。”沐添丁说着，把手里一直拎着的一个布包递了过去，“知道您好这口，给您带了点我们村里自己酿的苞谷酒，还有一只刚杀的鸡。”
王大海看着那个布包，眼圈莫名地一红。他被调到这个鬼地方后，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人，一个个都对他避之不及，没想到，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还记着他。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王大海叹了口气，把他们领到食堂一个没人的角落，“坐吧。你们……是不是也遇到麻烦了？”
他是个明白人，猜也猜得到。
沐添丁点点头，把刚才和孙德海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王大海重重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孙德海！鼠目寸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是想毁了春江饭店的招牌啊！”
“王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张二奎忍不住问道。
王大海摆了摆手，脸上满是落寞：“一言难尽。饭店上面换了主管单位，新来的领导不懂业务，就喜欢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个孙德海，是新领导的外甥，一个只会拍马屁的草包。他来了之后，就天天盯着后厨的成本，今天说油用多了，明天说肉买贵了，恨不得让客人花钱吃糠咽菜。我跟他吵了几次，结果就被他找了个由头，发配到这儿来了。”
原来如此。沐添丁心里了然，这就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劣币驱逐良币。
“小沐，你刚才做得对！”王大海拍了拍沐添丁的肩膀，赞许道，“对付孙德海这种小人，就不能服软！你越软，他越欺负你！”
“可王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三千只鸡，总不能真的烂在山上啊。”张二奎急道。
王大海也皱起了眉头，他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踱步。
“硬闯别的饭店去推销，恐怕很难。”他分析道，“省城这些大饭店，采购渠道都很固定，背后都有各种关系，不是那么容易插进去的。”
听他这么说，张二奎的心又沉了下去。
沐添丁也沉默了，他知道王大海说的是实话。这个年代，做生意更多的是讲关系，而不是讲市场。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大海来回的脚步声和烟雾缭绕。
突然，王大海停下了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
“有了！”他一拍大腿，“硬闯不行，咱们可以走另一条路！”
“什么路？”沐添丁和张二奎同时问道。
王大海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孙德海这种人，只认权，不认理。你想让他服软，就得有比他更大的‘权’来压他。但你们又没后台，直接去硬碰硬是不行的。”
他凑到沐添丁耳边，神秘地说道：“不过……我前几天听广播里说，为了响应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省里准备在下个月，举办一个‘首届全省优质农副产品展销会’。到时候，省里的大领导，甚至……李书记，都可能会亲临现场！”
“你想想，”王大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们的鸡品质这么好，要是能在那展销会上拿个奖，被报纸、电视台一报道，那是什么概念？那就是省里给你们盖了章的‘金字招牌’！到时候，别说他孙德海，就是全省城的饭店，都得排着队来求你们供货！”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沐添丁心中的阴霾！
对啊！
展销会！
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建立自己品牌和渠道的最好机会吗？
与其一家一家地去求爷爷告奶奶，不如直接站到全省最大的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产品有多好！
这不仅仅是解决眼前的危机，更是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
沐添丁的拳头，猛地攥紧了。他的心里，一团熄灭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