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纯粹的、带着山林清气的肉香,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周文海的嗅觉神经。
他一辈子都在跟鸡鸭鱼肉、坛坛罐罐打交道,什么样的食材没见过?国营食品厂里那些规模化养殖的肉鸡,早就没了鸡该有的味道,全靠各种调料来凑。像这样光是白水煮熟,就能散发出如此霸道鲜香的鸡,他至少有十几年没遇到过了。
周文海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扶了扶老花镜,目光从沐添丁的脸上,移到了那只油光黄亮、皮肉紧致的白切鸡上。
“这是……你们村养的鸡?”他开口问道,语气里的轻慢,不自觉地少了几分。
“是,周工。”沐添丁不卑不亢地回答,“这就是我们准备用来做产品的原料。没放任何调料,就是白水加了点盐煮的,您尝尝?”
说着,他从布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把小刀,干净利落地斩下一块鸡腿,用一张干净的油纸托着,递了过去。
刘建un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佩服沐添丁的机灵。他知道,对付周工这种犟老头,说一万句好话,都不如让他亲口尝一尝。
周文海犹豫了一下。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平时外面饭馆的东西他都很少吃,更别说这种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食物。
但那股香味实在太诱人了。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先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块肉,放进了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他咀嚼的声音。
沐添丁和刘建un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只见周文海的眉头先是微微一挑,随即舒展开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讶,然后是赞许,最后,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似乎是在回味那股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甘甜。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鸡!”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但分量却比之前任何一句刻薄的话都重。
“肉质紧实,纤维分明,入口有嚼劲,但又不柴。鸡皮爽滑,皮下脂肪薄而均匀,甘香化口。最难得的是,鸡味浓郁,回味里带着一股子草木的清甜。这……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食材!”
他像个找到了宝藏的鉴宝师,对着那块鸡腿,赞不绝口。
刘建un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周工,您看,有这么好的原料,要是不能做成好产品,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周文海这次没有反驳。他放下鸡腿,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小伙子,鸡是好鸡。但有好原料,不代表就能做出好产品。”他的语气虽然缓和了,但依旧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我刚才问你的那些问题,你一个都答不上来。你凭什么保证你能把加工这个环节做好?”
“就凭这个。”沐添丁说着,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他把笔记本递给周文海:“周工,这里面,是我对未来加工车间的初步规划,还有我对产品的一些想法,以及我能找到的所有关于食品加工的资料和笔记。我知道这些东西在您这样的专家看来,肯定很幼稚,很可笑。但是,我想让您知道,我们是认真的,不是头脑发热,更不是胡闹。”
周文海狐疑地接过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用一种很独特的硬笔字体,画出的一张车间规划草图。虽然画得很粗糙,但布局却很讲究。原料入口、清洗区、蒸煮区、冷却区、包装区、成品出口……各个功能区划分得清清楚楚,人流、物流的动线都做了标注,竟然隐隐符合了现代食品车间“单向流动,避免交叉污染”的基本原则。
周文海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种布局理念,别说一个农村青年,就是县里很多国营厂的技术员都未必懂!
他继续往后翻,后面是关于产品的构想。
真空包装白切鸡,下面详细标注了可能的工艺流程:预冷、沥干、真空封装、低温灭菌……虽然很多细节是错误的,但思路却很清晰。
还有药膳汤包,下面列出了十几种不同的配方,比如“益气补血方”,配料是黄芪、当归、红枣;“健脾祛湿方”,配料是茯苓、白术、陈皮……每个配方后面,还用括号标注了可能的适用人群和禁忌。
再往后,是他从各种书籍报刊上抄录下来的关于食品防腐、包装材料、卫生标准的知识点,虽然零散,但密密麻麻,记了足足几十页。
周文海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抬起头,看着沐添丁,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厚的探究和好奇。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自己画的?”
“大部分是。”沐添丁坦然道,“有些是从书上看的,有些是自己瞎琢磨的。肯定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所以才想请您这样的专家来给我们指点迷津。”
周文海沉默了,他摩挲着那个笔记本,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退休后,不是没人来请过他。有乡镇企业的老板,也有投机倒把的个体户。那些人,无一不是提着重金,说着各种天花乱坠的许诺,但一谈到具体的技术和标准,就都成了门外汉,只想着用最少的投入,走捷径,赚快钱。
他打心底里瞧不起那些人,所以全都拒绝了。
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一样。
他虽然来自农村,却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和规划。他虽然不懂技术,却怀着一颗对科学的敬畏之心。他拿出的不是金钱,而是一只鸡和一个笔记本,却比任何厚礼都更能打动周文海的心。
“周工,我们沐家村,穷怕了。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想干出一番事业来。我们不懂技术,但我们肯学,肯下功夫。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一把子力气,还有这满山的宝贝。”沐添丁的声音无比诚恳,“我们知道,食品安全大过天。所以,我们想从一开始,就按最高的标准来做。我们请您,不是想走捷径,而是想走一条最稳、最正的路!”
刘建un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周工,添丁这孩子,是我看着一步步干起来的,踏实,有担当!你就帮帮他们吧!这也是在帮我们全县的改革事业啊!”
周文海看着沐添丁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才把笔记本合上,放在桌上,缓缓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跟你们去村里看看。要是你们的条件真的能达到我的要求,我就帮你们。要是达不到,你们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听到这句话,沐添丁和刘建un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
他们知道,请动这尊大佛,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第二天,沐添丁就亲自赶着合作社唯一的一辆牛车,把周文海和他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仪器,从县城接到了沐家村。
周工的到来,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民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干净中山装、一脸严肃的城里老头。
周文海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他一到村里,就直奔后山。
他先是仔细查看了养鸡场的环境,抓起一把土壤闻了闻,又看了看鸡的粪便和羽毛光泽。
然后,他又来到那口新打的水井旁,让沐添丁打上一桶水,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各种试管和试剂,当场就做起了水质检测。
他看得极其仔细,问得也极其刁钻。从空气湿度,到山林植被,再到饲料的配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沐添丁和林杏花、张二奎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一整个上午,周文海几乎把沐家村的后山走了个遍。最后,他站在山顶,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山林,久久没有说话。
沐添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位技术专家,最终会给他们宣判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终于,周文海转过身,脸色依旧严肃。
他看着沐添丁,缓缓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心里一沉的话。
“你们这里的环境和水质,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是……”他话锋一转,指着山下一片空地,“你们现有的条件,一无所有,太差了!要搞食品加工,就凭你们那几间破屋子,绝对不行!所有东西,都得从头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