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缸子在水泥地上摔得变了形,发出“哐啷”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村委会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二奎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血红。他想骂,却又不知道该骂谁,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林杏花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纸张在她手里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她的脸上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块二!
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两个月前,他们还因为两块钱一斤的价格而欢呼雀跃,觉得从此找到了金饭碗,可以高枕无忧。可现实却如此残酷,这个所谓的金饭碗,说翻脸就翻脸,连个招呼都不打。
沐添丁的脸色同样难看,但他比张二奎和林杏花要冷静得多。从看到信的那一刻起,愤怒的情绪只在他心里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便被一股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就是小生产者的悲哀。没有自己的渠道,没有自己的品牌,产品再好,定价权也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今天可以是春江饭店,明天也可以是秋江饭店,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生死。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张二奎终于憋不住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添丁,这鸡咱们不卖给他们了!他娘的,咱们就是拿到镇上,一块五一只卖,也比卖给他们强!”
“二奎,你冷静点!”沐添丁沉声喝道。
他知道张二奎说的是气话。三千只鸡,拿到镇上卖?一天能卖出去几只?等卖完,剩下的鸡早就饿死或者病死了。
“这口气我咽不下!”张二奎吼道,“当初是他们求着咱们供货的!现在倒好,反过来拿捏咱们了!”
“咽不下也得咽。”沐添丁的声音很冷,“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这封信,暂时不能让社员们知道。”
林杏花也反应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对,添丁说得对。现在社员们干劲正足,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人心就散了。特别是那些刚把分红投进来,指望着扩大生产再赚钱的人,非得闹翻天不可。”
人心,是合作社最宝贵的财富。一旦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张二奎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那……那可咋办啊?三千只鸡啊!眼瞅着就要出栏了,这要是卖不出去……”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那不仅是几千块钱打水漂的事,更是把全村人的希望都给葬送了。到时候,他张二奎,还有沐添丁、林杏花,都会成为全村的罪人。
村委会里的空气,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沐添丁沉默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在思考,在分析。
对方为什么敢这么做?无非是两点。第一,他们换了新领导,新领导不了解情况,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们鸡的品质,只在乎自己的政绩和成本控制。第二,他们吃定了沐家村除了他们,没有别的销路。
这是一种典型的店大欺客。
“添丁,要不……你给刘副书记打个电话?”林杏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刘副书记跟省里关系熟,兴许能帮咱们说上话。”
沐添丁摇了摇头:“不行。这种商业上的事,找行政领导插手,是下下策。就算刘副书记这次帮我们把价格谈回来了,那下次呢?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靠领导撑腰。而且,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青山裕民合作社’是靠关系户,不是靠真本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件事,必须我们自己解决。不但要解决,还要解决得漂漂亮亮,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沐家村的人,不是谁想拿捏就能拿捏的!”
看着沐添丁那坚定的眼神,林杏花和张二奎慌乱的心,莫名地安定了几分。好像天大的困难,只要有沐添丁在,就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添丁,你说咋办,俺们都听你的!”张二奎说道。
沐添丁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山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他本就冷静的头脑更加清醒。
“硬碰硬,肯定不行。我们现在没有跟他们叫板的本钱。”他缓缓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去省城,当面跟他们谈。”
“谈?还有啥好谈的?信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了!”张二奎不解。
“信是死的,人是活的。”沐添丁转过身,“我要去搞清楚三件事。第一,春江饭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换领导,王总厨又去哪了。第二,这个新来的领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软肋在哪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省城那么大,难道就只有春江饭店一家需要好鸡吗?”
他的思路清晰无比,三言两语就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林杏花眼睛一亮:“对啊!省城那么多饭店,还有那么多机关单位的食堂,凭咱们鸡的品质,还怕找不到下家?”
“就是这个道理!”沐添丁点头道,“春江饭店以为吃定了我们,那我们就偏偏不让他吃定!但是,在找到下家之前,我们还不能跟他们彻底撕破脸,得先稳住他们。”
“我明白了!”张二奎一拍脑门,“添丁,你的意思是,咱们明着去跟他们谈判,拖延时间,暗地里去找新的买家?”
“聪明!”沐添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所以,这一趟省城,我必须亲自去。”
“我跟你一起去!”张二奎立刻站了起来,“多个人多份力,万一他们不讲理,俺还能给你壮壮胆!”
“我也去!”林杏花也说道,“我管着账,谈价格的时候,我在旁边能帮你算算成本。”
沐添丁想了想,点了点头:“好。二奎跟我去,杏花你留在村里。家里的摊子更大,离不开你。你得稳住社员们,生产不能停,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另外,你帮我准备一下,挑几只最好最肥的鸡,杀了处理干净,我带到省城去。光用嘴说没用,得让别人亲口尝到,才知道咱们的东西有多好。”
分工明确,计划清晰。
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当天晚上,沐添丁几乎一夜没睡。他脑子里反复推演着到了省城之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的策略。他知道,这一仗,比之前对付杨副县长还要凶险。对付杨副县长,是敌我分明。而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看不见的商业规则和人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沐添丁和张二奎就悄悄地出发了。
除了林杏花,村里没人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他们只以为,添丁又是去省城联系业务了。
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晨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张二奎骑在后面,看着前面沐添丁那并不算高大、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想踏踏实实干点事,就这么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更想不通,添丁那小小的身板里,怎么就藏着那么大的劲儿。好像天塌下来,他都能给顶住。
两天后,省城,春江饭店。
沐添丁和张二奎站在饭店气派的大门前,神情都有些复杂。上次来这里,他们是座上宾,是被王总厨热情款待的合作伙伴。而这一次,他们却像是上门讨说法的“访客”。
“走吧。”沐添丁整理了一下衣领,率先走了进去。
前台的服务员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当听说他们是沐家村来的,要找领导时,服务员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让他们在旁边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张二奎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几次想发作,都被沐添丁用眼神按了下去。
“别急,他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沐添丁低声说道。
终于,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们一眼:“你们就是沐家村来的?跟我来吧,孙主任在办公室等你们。”
两人跟着年轻人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挂着“办公室主任”牌子的房间。
门推开,一个四十多岁、梳着油亮分头、挺着个小肚子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他看到沐添丁和张二奎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就是信上署名的孙德海,春江饭店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主管后勤采购。
沐添丁心里一沉。他从这个孙主任的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让人讨厌的官僚气味。
“孙主任,您好,我是沐家村的沐添丁。”沐添丁压着心里的不快,主动上前,脸上挤出笑容。
孙德海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哦,你就是沐添丁啊。信,收到了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傲慢。
“收到了。”沐添丁点点头,“孙主任,我们村的鸡,品质您是知道的,在饭店卖得也一直很好。两块钱一斤的价格,是王总厨当初亲自定下的,我们这成本……”
“停。”孙德海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小同志,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不管什么王总厨李总厨,我只知道,现在饭店归我管,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他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敲着桌子:“现在讲究的是什么?是经济效益!是降低成本!你们一个乡下来的养鸡场,一斤鸡卖两块,比国营食品公司的进价还高,这像话吗?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呢。”
张二奎的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
沐添丁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继续争取:“孙主任,我们的鸡不是普通的鸡,是山林散养的,吃的是粮食和虫子,肉质和味道,跟饲料鸡完全是两码事。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个道理……”
“行了行了。”孙德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上课。今天叫你们来,就是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子:“一块二一斤,这是最终价格。你们要是同意,咱们就继续合作。要是不同意,那就拉倒。省城这么大,想供货的养鸡场多的是,不差你们一家。”
说完,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一副“送客”的姿态。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正眼看过沐添丁和张二奎一眼。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蔑视和傲慢。
沐添丁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跟这种人,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