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副县长倒台,青阳县的天,似乎都蓝了几分。
沐家村更是成了全县的香饽饽,县里市里省里的各种表彰、锦旗,跟雪花片似的往村委会送。村口那条新修的土路,如今被来来往往的考察团和采访车,压得越来越结实。
沐添丁成了名人,走到哪儿都有人喊他“沐主任”、“沐老板”,搞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还是喜欢社员们喊他“添丁”,听着踏实。
这天傍晚,送走又一波邻县的考察团,沐添丁、林杏花和张二奎三人累得瘫在村委会的椅子上,半天不想动弹。
“我的个乖乖,今天这帮人,问题可真多,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张二奎灌了一大搪瓷缸子凉白开,长长地舒了口气。
林杏花一边整理着桌上乱七八糟的记录本,一边笑着说:“你还嫌烦?人家是来学习取经的,说明咱们干得好,他们羡慕呢!”
这话不假,如今的沐家村,在十里八乡那是独一份的荣耀。谁不羡慕?谁不眼红?
沐添丁却没接话,他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林,心里正盘算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杏花,二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另外两人立刻坐直了身子,“我琢磨着,咱们不能老是这么卖原料。”
“卖原料?卖鸡卖羊不挺好吗?”张二奎没听明白。
林杏花心思细,她放下手里的本子,问道:“添丁,你是不是又有啥新想法了?”
“嗯。”沐添丁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他自己画的后山规划草图。他指着图上的鸡舍和羊圈,“咱们的鸡,两块钱一斤卖到省城,看着是不少。可你们想过没有,春江饭店把咱们的鸡做成白切鸡,一盘能卖多少钱?咱们辛辛苦苦养大一只鸡,赚的都是辛苦钱,大头让别人赚走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更重要的是,咱们的命脉,还攥在别人手里。春江饭店的王总厨跟咱们关系好,他肯给高价。万一哪天王总厨不在了呢?换个不认咱们的人上来,人家说你的鸡只值一块钱,你卖不卖?不卖,几千只鸡就得烂在山上!”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林杏花和张二奎心里的那点自得。
他们光看到了眼前的风光,却忘了当初被杨副县长和食品公司卡脖子时的绝望。沐添丁说得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是真的强大。
“添丁,那你说咋办?”张二奎急了,一拍大腿,“俺听你的!”
“加工!”沐添丁的眼睛里闪着光,“咱们自己建加工厂!把鸡做成卤鸡、熏鸡、白条鸡,包装好了,贴上咱们‘青山裕民’的牌子!把药材烘干、切片,做成一包一包的药茶、汤料!把果子做成罐头、果干!到时候,咱们卖的就不是鸡,不是果子,是商品!咱们自己定价,谁也卡不了咱们的脖子!”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属于沐家村的商业帝国。
“咱们还要搞旅游!把山上的环境弄好,修几间干净的木头房子,让城里人周末来咱们这儿住,吃咱们的鸡,钓咱们的水库鱼,摘咱们的果子,体验农家生活!这又是一笔大收入!”
林杏花和张二奎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加工厂?旅游?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跟不上沐添丁的思路。养鸡养羊,那是他们能理解的范畴。可建厂子,搞旅游,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国家才能干的大事吧?
“添丁……你……你没发烧吧?”张二奎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摸摸沐添丁的额头,“建厂子?那得多少钱啊?咱们……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飘在天上的宏伟蓝图,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林杏花作为合作社的“大管家”,对钱最敏感。她立刻翻开账本,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添丁,二奎哥说得对,钱是个大问题。”她指着账本上的数字,一脸凝重,“咱们卖鸡是赚了五千多,后来王总厨又预付了三成定金,加上银行给的低息贷款,咱们账上现在总共有八千多块钱。”
“这笔钱,看着不少。可买鸡苗、羊羔,买树苗、药材种,建新的鸡舍羊圈,修山顶的蓄水池,再加上社员们的日常工钱……这一摊子铺开,花钱跟流水一样。我仔细算过,等到下一批鸡出栏,咱们账上的钱,能剩下两千块就不错了。”
林杏-花叹了口气:“两千块,别说建厂子,买台拖拉机都够呛。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
现实的耳光,打得响亮。
沐添丁也沉默了。他知道建厂要钱,但没想到花销这么大,合作社的底子还是太薄了。
张二奎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要不……跟社员们说说?让大伙儿再凑凑?”
“不行!”沐添丁和林杏花异口同声地否定了。
林杏花解释道:“社员们刚分了点奖金,日子好过一点,家家户户都等着钱用呢。咱们不能刚让人家尝到甜头,就又开口要钱,这会寒了人心的。而且,就算凑,也凑不出多少。”
沐添丁点点头,他绝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合作社的凝聚力,比什么都重要。
那钱从哪儿来?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刚才还热血沸沸的宏伟蓝图,此刻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变得虚无缥缈。
沐添丁在屋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找银行追加贷款?恐怕很难,上次的贷款还没还,再贷一笔巨款,银行不会批。找刘副书记帮忙?刘副书记已经帮得够多了,不能事事都去麻烦他,而且县财政也紧张,不可能给他们拨款。
难道,这个计划真的只能暂时搁浅?
他不甘心。他深知时不我待,现在政策好,市场空白多,是发展的黄金时期。一旦错过,等别人都反应过来了,再想抢占先机就难了。
必须想个办法!
就在屋里三个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村委会的门被推开了。
邮递员老王背着个绿色的邮包,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沐主任,有你们村的信,还是从省城寄来的,挂号信,得签收!”老王说着,从邮包里掏出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省城来的?”沐添丁心里一动,第一反应是春江饭店的王总厨。
他接过信,签了字。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只写着春江饭店的地址。
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封打印的信函和几张表格。
他展开信纸,快速地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林杏花和张二奎看他表情不对,心都提了起来。
“添丁,咋了?是不是王总厨说啥了?”林杏花紧张地问。
沐添丁没有回答,他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
“王总厨,不在春江饭店了。”他缓缓说道。
“啥?”张二奎跳了起来,“不在了?他去哪了?”
“这封信,不是王总厨写的。”沐添丁把那封信拍在桌子上,“是春江饭店新来的领导写的。他们说,我们的鸡,价格太高,要求我们降价。从两块钱一斤,降到一块二。”
“什么?!”林杏花失声尖叫起来,一把抢过那封信。
当她看清楚信上的白纸黑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一块二?这比县里食品公司王胖子当初给的八毛钱,也高不了多少!刨去成本,他们辛辛苦苦养大一批鸡,几乎不赚钱,甚至还要赔钱!
“他娘的!”张二奎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卸磨杀驴!咱们的鸡刚帮他们把名声打出去,他们就翻脸不认人了!欺人太甚!”
沐添丁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已经不是钱从哪儿来的问题了。
而是合作社的生死存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