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前一秒还喧嚣震天的院子,此刻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脸上,动作定格,仿佛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
只有那股顺着林杏花裤管淌下的水流,在提醒着众人,这不是梦。
“啊——”
王秀兰一声尖叫,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她从高堂的椅子上猛地弹起来,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桌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我的天爷!杏花!这是要生了!要生了啊!”
这一嗓子,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快!快扶住杏花!”
“送回屋里去!快!”
“稳婆呢?李家婶子!快去喊李家婶子!”
沐添丁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在杏花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但下一秒,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攫住了他。他打横抱起杏花,动作又快又稳。
“都让开!”
他冲着混乱的人群一声怒吼,声若洪钟。
原本乱糟糟的村民们被他这一声吼得下意识让出一条路来。
沐添丁抱着妻子,大步流星地冲向新房。
“妈!烧热水!剪刀!赶紧准备!”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但条理清晰。
王秀兰也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她毕竟是生养过几个孩子的人。
“亲家母!你手脚麻利,去我家老屋灶上烧水,多烧几锅!”
“栓子媳妇,你去把李稳婆给我架过来!就说人命关天,让她跑快点!”
“院子里的男人都出去!女人们,手脚干净的,进来几个帮忙!”
王秀兰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几句话就将场面调度得井井有条。
文艺宣传队的人早就傻眼了,锣也不敲了,鼓也不打了,拿着乐器面面相觑。
沐二勇几人反应快,立刻开始疏散院子里的男人们,把他们都请到院子外面去。
刚刚还喜气洋洋的婚宴现场,转眼就成了紧张忙乱的产房前线。
红双喜还贴在门上,红绸子还在墙上飘,可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沐添丁将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新房的土炕上,炕上铺着崭新的红被褥。
“添丁……我疼……”杏花抓着他的手,汗水已经打湿了额前的碎发,一张脸白得透明。
“别怕,杏花,我在这儿,我陪着你。”沐添丁握紧她的手,心疼得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恨不得替她承受这份痛苦。
他策划了全村最风光的婚礼,却没想到,给了她一场最惊心动魄的生产。
“你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像什么话!出去!”王秀兰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冲了进来,一把将沐添丁推了出去。
“妈!”
“出去等着!有我们呢!”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沐添丁被隔绝在外。
他能听见里面传来母亲指挥的声音,女人们忙乱的脚步声,还有杏花压抑的痛呼。
那一声声闷哼,像一把把小锤子,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贴在门上,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僵硬了。
院子外,沐卫国和村里的男人们也都焦急地踱步。
“添丁这小子,真是双喜临门啊。”
“可不是嘛,婚礼办着办着,娃就来了。”
“这日子口,可是个好兆头!”
这些议论声传进沐添丁的耳朵里,却丝毫不能让他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是熬油一般。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杏花的痛呼也越来越大声。
沐添丁的心揪得越来越紧,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这种无力感,比让他去跟黑熊搏斗还要难受。
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踹门冲进去的时候,屋里杏花的叫声忽然拔高,凄厉得仿佛要撕裂空气。
沐添丁浑身一颤。
紧接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一秒,两秒……
沐添丁的心沉到了谷底。
“哇——哇——”
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猛地划破了寂静!
这哭声,在沐添丁听来,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生了!生了!”
院子里外,爆发出比刚才拜天地时还要热烈的欢呼声。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李稳婆抱着一个用红布襁褓包裹的婴儿走了出来,满脸是汗,却笑开了花。
“恭喜啊添丁!是个千金,跟你家杏花一样俊!”
王秀兰也跟着出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沐添丁猛地站起来,冲进屋里。
杏花躺在炕上,头发全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疲惫地闭着眼,但嘴角却带着一抹虚弱的笑意。
“杏花。”沐添丁扑到炕边,握住她的手。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两个字。
杏花缓缓睁开眼,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孩子呢?”
“在这呢,在这呢。”王秀兰把孩子抱过来,放在杏花身边。
是个小小的、红彤彤的婴儿,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
沐添丁伸出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只在婴儿的小脸上方虚虚地描摹着。
这是他的女儿。
他和杏花的第二个孩子。
“给她取个名吧,添丁。”杏花轻声说。
沐添丁看着妻子,又看看母亲,心里一动。
“就叫秀秀吧,沐秀秀。秀气的秀。”他看向王秀兰,“跟妈名字里一个字。”
王秀兰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
杏花也笑了,满足地点点头:“好,就叫秀秀。”
这场惊心动魄的婚礼,最终以一场喜得千金的闹剧收场。
婚宴变成了满月宴的预演,村民们吃着喜糖,说着祝福的话,纷纷散去。
向阳屯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沐家的日子,却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杏花出了月子,身体养得极好。王秀兰把她当亲闺女一样伺候,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揽了过去。
但杏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看着婆婆年纪大了,还要操持家务,心里过意不去。
她开始主动帮着王秀兰打理家务,收拾院子,还把自己从娘家学来的一手处理草药的本事用了起来。
沐添丁的联合生产小组如今规模越来越大,每次进山,带回来的草药种类和数量都非常多。
以前都是王秀兰一个人慢慢处理,费时费力。
现在有了杏花的加入,婆媳两人配合默契,效率大大提高。
沐添丁则继续带领着赵铁牛那帮汉子,满山遍野地寻找财富。
他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胆子也越来越大,猎物越打越多,找到的稀罕草药也越来越多。
每次从公社换回钱,大伙儿分钱的时候,都是最开心的时刻。
“添丁哥,这……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一个年轻的组员捏着手里的一沓“大团结”,激动得手都在抖。
赵铁牛咧着大嘴笑:“跟着添丁哥,以后这样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沐添丁只是笑着,把钱分到每一个人手上。
他喜欢看大伙儿拿到钱时那种满足和充满希望的样子。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而充实的节奏里,一天天滑过。
每天傍晚,沐添丁从山里回来,迎接他的,总是屋里温暖的灯火,和饭菜的香气。
杏花会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听他讲山里的趣事。
讲他们如何巧妙地避开了一头暴躁的野猪,讲赵铁牛又如何闹了笑话,讲他又发现了哪一片新的药材。
杏花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在油灯下为他缝补被树枝刮破的衣裳。
小秀秀就睡在旁边的摇篮里,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吃完饭,如果天气好,两人会把孩子交给王秀兰照看一会儿,一起去院子里站站。
夜空深邃,繁星点点。
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依偎着,看着天上的星星。
沐家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又幸福得冒泡。
村里人看着他们家新盖的大房子,看着杏花越来越红润的脸颊,看着沐添丁一天比一天更挺直的腰杆,无不羡慕。
“还是沐家有福气啊。”
“谁说不是呢,娶了个好媳妇,日子立马就起来了。”
这天晚上,沐添丁又和杏花站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揽着妻子的肩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有妻,有儿女,有家,有业。
他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黑暗的山脉轮廓。
那是养活了他们全家,养活了小半个向阳屯的大山。
可最近,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但收获的增长却开始变缓了。
熟悉的山林,能采的药,能打的猎物,似乎正在变少。
必须去更深的地方,去那片从没人敢踏足的原始林区。
他的视线越过熟悉的山头,投向了更远、更黑、也更神秘的未知之处。
杏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添丁,你在看什么?”
沐添丁收回目光,低头对她笑了笑,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在夜色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