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全家一起饿死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是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星火花。
沐卫国那蒲扇般的大手扬在半空,青筋暴起,却僵住了。
打?
怎么打?
儿子的话,字字诛心。他说的不是歪理,是活生生的现实。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秀兰压抑不住的抽泣和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呼吸。
沐添丁没有再看他爹。
他转身,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砰!”
门栓被他决绝地拉开。
呼啸的北风卷着冰碴子,疯狂地灌了进来,瞬间吹灭了屋里那点可怜的暖气。
沐添丁没有一丝犹豫,一脚踏入了无边的风雪。
“添丁!”
王秀兰的哭喊被隔绝在门后。
木门重重地合上,将那个温暖又绝望的家,彻底关在了身后。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冰雪铸成的,吞噬一切生灵的白色地狱。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雪花像是沙砾,打得人睁不开眼。
沐添丁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皮袄,寒气瞬间就穿透了层层补丁,刺入骨髓。
他整个人晃了晃,几乎要被风吹倒。
太冷了。
身体的虚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但他不能倒。
他咬紧牙关,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后的山脚走去。
雪没过了膝盖,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走了没多远,他就已经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
不行,这样走不到地方就得冻死在半路。
他停下来,靠在一棵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树上,剧烈地喘息着。
白色的哈气一出口,就结成了冰霜。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半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窝头。
这是他藏下来的,家里最后的口粮。
他没有吃,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点微弱的粮食香气,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窝头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这是最后的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歇了片刻,他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丝。
他没有再往雪深的地方走,而是转向了记忆中那片熟悉的区域。
很快,他找到了目标。
在墙角一堆被雪覆盖的柴火垛下,他扒开积雪,从里面抽出一根一米多长、手臂粗的木矛。
矛头被火烤过,又用石头磨得发黑发亮,带着一股原始的煞气。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他又从另一个角落里,摸出了一小捆柔韧的马尾。
东西到手,他不再停留,一头扎进了茫茫长白山的边缘。
他要去的地方,是山脚下的一片阳坡。
那里的桦树林,雪会比别处浅一些。
更重要的是,饿疯了的兔子会去啃食桦树根部的嫩皮。
只要有兔子,就有活路。
这段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
风雪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
他只能凭着对山势的记忆,艰难地挪动。
肺部火辣辣的疼,每呼吸一口,都像在吞冰碴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片稀疏的白桦林。
到了!
他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果然,这里的雪只到小腿,比外面浅了不少。
他立刻开始寻找。
很快,他在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发现了新鲜的痕迹。
一排细碎的梅花脚印,旁边还有被啃食过的树皮。
是兔子!
沐添丁心中一喜,立刻蹲下身,开始忙活起来。
他从怀里抽出那捆马尾,顶着刺骨的寒风,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根根地搓捻。
马尾坚韧,在低温下也不会轻易断裂。
他搓出一个个巧妙的活扣,然后小心翼翼地布置在那些兔子必经的路径上。
用雪轻轻盖住,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圈套。
这种陷阱,是书里看来最简单也最有效的。
他一口气设下了七八个套索,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附近搜寻了一圈,捡拾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紧紧地揣在怀里。
这是用来防狼的。
狼怕火。
万事俱备。
现在,只剩下等待。
他找了一个背风的雪坳,整个人缩成一团,将那件硬邦邦的羊皮袄裹得更紧。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流逝。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黄昏降临,山林间的光线变得昏黄而诡异。
气温也随之骤降。
沐添丁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僵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书上的东西,真的管用吗?
万一……一只兔子都没有呢?
那他今天,就真的要冻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
“吱——!”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山林的寂静。
沐添丁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是陷阱!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奔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套索,正在雪地里疯狂地跳动。
一只灰色的野兔,被马尾牢牢地勒住了脖子,正在拼命挣扎。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
他冲过去,一把按住那只还在蹬腿的兔子。
入手沉甸甸的,至少有四五斤重!
他没有停下,立刻去检查其他的陷阱。
很快,他又在另一个陷阱里,发现了第二只!
两只!
整整两只肥硕的野兔!
足够全家人吃上好几天了!
沐添丁的心脏狂跳不止,他用绳子将两只兔子捆好,挂在腰间。
那沉甸甸的重量,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踏实。
他赢了。
他用命,赌赢了全家的活路!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立刻返回。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嗷呜——”
一声悠长而森然的狼嚎,从不远处的山林深处传来。
那啸声,阴冷、残暴,充满了饥饿的渴望。
沐添丁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狼!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山林里,只有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
盯着他腰间的……那两只兔子。
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但他不能慌。
一慌,就死定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枯枝和火镰。
“咔!咔咔!”
冰冷的环境下,火镰打了好几次,才迸出一星火花。
火星落在干燥的木绒上,升起一缕微弱的青烟。
他拼命地吹着。
终于,“呼”的一声,一小簇橘黄色的火焰,在他手中燃起。
他迅速点燃了一根粗大的枯枝,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
火焰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和寒冷,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勇气。
他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握紧了那根削尖的木矛,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黑暗中,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接着,一个瘦长的黑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是一头孤狼。
它很瘦,肋骨在月光下若隐隐现,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它死死地盯着沐添丁腰间的兔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一人一狼,在风雪中对峙。
沐添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退缩,就会被撕碎。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将火把挥舞得呼呼作响。
“滚!”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虚弱,变得尖利而沙哑。
孤狼被跳动的火焰和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后退了一步。
但它没有离开。
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对火的恐惧。
它开始绕着沐添丁,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沐添丁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只能不断挥舞着火把,用木矛指向那头狼,和它僵持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体力,在飞速流逝。
手臂,已经酸麻到快要举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必须拼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发出一声怪叫,主动朝着孤狼的方向,冲了两步!
他将手中的木矛,狠狠地掷了出去!
木矛擦着孤狼的身体飞过,扎进了雪地里。
孤狼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到了。
它最后看了一眼那诱人的猎物,终于夹起尾巴,不甘地嚎叫了一声,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林海雪原之中。
赢了……
沐添丁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不敢多待,捡起木矛,攥紧腰间的兔子,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狂奔而去。
身后的山林里,狼嚎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为他送行。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远处那一点点微弱的灯火。
是村子!
他回来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砰!”
他扑开门,整个人像一团雪球般滚了进去。
风雪倒灌,屋里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沐添丁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土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腰间的两只野兔,也随着他摔落的动作,滚到了地上,血迹在昏暗的油灯下,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