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寻常的冷,是死人身上的那种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要把人的魂都冻僵。
沐添丁的意识像沉在冰湖底的石头,被这股寒意一点点往上托。
“呜……呜……”
鬼一样的风,卷着碎雪碴子,像无数把刀子,疯狂抽刮着糊了厚厚报纸的木窗。
屋里,是另一个冰窖。
除了身下那点快要熄灭的余温,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冰碴子的味道。
“咕噜……咕噜噜……”
身侧,弟弟沐天佑的肚子叫得像打雷,在这死寂的夜里,震得人心慌。
紧接着,是母亲王秀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像一根细针,一下下扎在沐添丁的心尖上。
“他爹……家里的苞米面,就剩最后一把了。”
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浸透了绝望。
“吃完……咱家就真的……断粮了。”
炕头那头,传来父亲沐卫国烦躁的翻身声,破旧的棉被发出刺耳的摩擦。
“哭!哭!哭能当饭吃?!”
沐卫国一声暴喝,吼散了屋里最后一点热气。可那火气底下,是比冰雪更冷的无助。
王秀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更让人心碎的、死死咬住嘴唇的抽噎。
轰!
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沐添丁的脑子里。
这不是梦。
这他妈的是1975年,黑龙江,红星公社。一个穷得只剩下雪的小山村。
他,沐添丁,一个在二十一世纪为房贷奔波到死的社畜,竟然重生了!
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刚因为一场高烧咽气的十七岁少年。
可笑他上辈子没死在996的福报里,这辈子一睁眼,就要体验一把活活饿死的滋味?
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烧得他阵阵发黑,虚弱感如同潮水,要把他彻底淹没。这副身体,早就被饥饿和病痛掏空了。
“爹……娘……我饿……”角落里,妹妹天娇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带着梦里的委屈。
“娇娇乖,睡……睡着了就不饿了。”王秀兰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疼,可那颤抖却出卖了她。
睡着了就不饿了?
沐添丁在心里冷笑。
再这么睡下去,怕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能有啥法子!”沐卫国一拳砸在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队里下了死命令,大雪封山,谁敢私自进山,就按‘割资本主义尾巴’处理,拉去批斗!”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恐惧:“去年隔壁村的二愣子,不就是不信邪?人呢?开春才找着,早让狼把肚子都掏空了!”
这话一出,妹妹天娇吓得“嘤”了一声,死死钻进母亲怀里,再不敢出声。
进山。
唯一的生路,也是公认的绝路。
队里的规矩,山里的狼,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三座大山,压得所有人只能在家里等死。
把命,交给老天爷?
可老天爷,睁过眼吗?
沐添丁猛地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这片愁云惨雾。
等?
等死吗?!
别人不敢进山,他敢!
别人进山是九死一生,他不一样!
他脑子里,装着领先这个时代四十多年的知识宝库!
上辈子,他是个资深的户外生存发烧友,那些在和平年代只能用来吹牛的“屠龙之技”——雪地陷阱、追踪野兽、辨认植物……在1975年的这个冬天,就是活命的圣经!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胸口炸开,瞬间冲垮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和虚弱。
搏一把!
与其窝囊地饿死在炕上,不如进山,杀出一条活路!
这个念头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
他“霍”地一下,坐了起来!
“嘎吱——”
身下的土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添丁?!”王秀兰的声音里满是惊恐和狂喜,“儿啊,你醒了?”
“醒了就躺着!你身子骨还虚着!”沐卫国也厉声喝道。
沐添丁没有理会,他适应着黑暗,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极限,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字一句地开口。
他的嗓子干得像砂纸,但吐出的字,却如惊雷。
“爹,娘。”
“我进山。”
短短三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死寂的空气里!
“混账东西!你烧糊涂了?!”
沐卫国第一个炸了,声音吼得整个屋子都在震。
“哥,你别吓我……”弟弟天佑带着哭腔喊道。
王秀兰更是直接扑了过来,冰凉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我的儿啊,你可不能想不开!那山里吃人啊!”
沐添丁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母亲的手。
他不但没躺下,反而盘腿坐得更稳,像一尊石像。
“我没糊涂。”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窗外的风雪。
“爹,娘,我只问一句。”他环视着黑暗中的人影,“不进山,我们吃什么?”
一句话,像一把刀,捅破了所有人自欺欺人的伪装。
沐卫国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浑身发抖:“没吃的也不能去送死!队里的规矩,山里的狼,你全忘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沐添丁冷冷地回应,“狼怕火,更怕人。只要有准备,就不是送死。”
“准备?你拿什么准备?拿你这副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身子?”
“爹,我们赌不起了。”沐添丁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家里断粮,天佑和天娇能撑几天?到时候,就算想拼命,我们连走进雪地里的力气都没了!”
这番话,太现实,太残酷。
残酷到让沐卫国这个一家之主,竟一句话也反驳不出。
“我不同意!”他只能固执地咆哮,“只要我还没死,就轮不到你个小崽子当家!”
“爹!”沐添丁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不是当家,是找活路!”
“你懂个屁的活路!你进过几次山?你知道雪有多深?你知道哪儿有狼窝?”
“我知道。”
沐添丁打断了父亲的咆哮,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知道山脚阳坡的桦树林雪最浅,饿疯了的兔子会出来啃树皮。顺着脚印,用马尾搓个套,一晚上准能套着。这不叫送死,这叫找食。”
他没有说书上看的,也没有解释来源。
这种时候,不容置疑的自信,比任何解释都有用。
果然,沐卫国愣住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只知道冬天不能进山。儿子这番话,闻所未闻,却又说得有鼻子有眼。
“你……”
沐添丁不再给他质疑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被,赤脚踩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
“添丁!”王秀兰惊呼。
他摆了摆手,强撑着站稳,摸黑走到墙边,取下那件满是补丁、硬得像铁皮的羊皮袄,费力地往身上套。
“你干什么!给老子滚回来!”沐卫国彻底慌了,声音里透出惊恐。
沐添丁不为所动。
必须走,今天就得走!
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趁着家里还有最后一口热乎的能垫肚子!
他的手,摸到了冰凉的木门栓。
“沐添丁!”
身后,传来沐卫国气急败坏的咆哮,带着脚步落地的重响。
“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沐添丁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父亲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他笑了,笑得比窗外的雪还冷。
“爹。”
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底发毛。
“那你现在就打吧。”
“打断了腿躺在炕上等死,总比……全家一起饿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