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顺着敞开的木门疯狂涌入,吹得屋里那盏小小的油灯火苗狂舞,几欲熄灭。
“啊!谁啊!”
尖锐的惊叫声里,夹杂着一个男人沉闷的咳嗽。
沐添丁趴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刺骨的寒意从地面传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想爬起来,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哥?是哥回来了!”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一双小小的、满是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是9岁的妹妹沐天骄。
“添丁!”
一个女人的哭喊声紧接着响起,脚步声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是娘,王秀兰。
她一把将沐添丁往怀里揽,可他身上厚重的积雪和刺骨的寒意,让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孩子!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上哪儿去了!”
王秀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住地拍打着他身上的雪。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子角落传来,一个高大但佝偻的黑影站了起来。
是爹,沐卫国。
“大半夜的,鬼嚎什么!门!先把门关上!”
男人的呵斥充满了不耐烦,但那呵斥的背后,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已满14岁,懂事的弟弟沐天佑,赶紧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才“吱呀”一声,将那扇破旧的木门重新关上,把风雪挡在了外面。
屋里,光线重新稳定下来。
沐添丁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家人那一张张写满惊惶的脸。
娘王秀兰的脸上挂着泪,弟弟沐天佑躲在娘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角落里,妹妹沐天娇被吓得不敢出声,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
还有爹。
沐卫国拄着墙,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沐卫国胸膛剧烈起伏,扬起的手臂青筋毕露。
这一巴掌要是落下来,怕是能把本就虚弱的沐添丁直接送走。
“当家的!别打!孩子都冻成这样了!”
王秀兰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地上的儿子。
“滚开!我今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让他还敢往山里跑!他是想死在外面吗!”
沐卫国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王秀兰一脸。
沐添丁趴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他闻到了家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和穷酸气的味道。
不。
不能是这个味道。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里,还挂着他的希望。
他解开那根用藤条拧成的绳子,两只已经冻得僵硬的野兔,顺着他的动作滚落在了地上。
“啪嗒。”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屋子里,却清晰得过分。
屋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沐卫国的巴掌,僵在了半空中。
王秀兰的哭喊,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两团毛茸茸的东西上。
野兔身上沾满了雪和泥,还有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块。在昏暗的油灯下,那抹红色,显得触目惊心。
“肉……”
弟弟沐天佑的嘴里,无意识地吐出了一个字。
他从王秀兰身后钻了出来,想上前摸一摸,却又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敢再靠近。
沐卫国那高高扬起的手臂,缓缓地、僵硬地放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兔子,脸上的怒火,一点点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态,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你……”
他“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沐添丁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在与饿狼搏斗时被冻得青紫,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他指向那两只兔子,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想表达的意思,所有人都看懂了。
爹,我没去送死。
我带肉回来了。
王秀兰最先反应过来,她猛地扑到地上,伸手摸向了那两只兔子。
当她粗糙的手指触碰到兔子冰冷僵硬的皮毛时,当她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时,她的眼泪“唰”的一下,流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和担忧。
“肉……是真的肉……”
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做梦。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当家的!是兔子!两只!两只大肥兔子!”
沐卫国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蹲下身,亲自拎起了一只兔子。
很沉。
比他想象的还要沉。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看着兔子脖子上那干脆利落的伤口,看着它肥硕的身体。
这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别的野兽咬剩下的。
这是……猎物。
是他儿子,亲手带回来的猎物。
“胡闹!”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却不复刚才的暴怒,反而带着一丝沙哑和干涩。
他骂了一句,却没有再说“打断腿”之类的话。
他把兔子扔回地上,站起身,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所有人。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还不赶紧烧水!等着它自己褪毛吗!”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命令,瞬间让王秀兰回过神来。
“对!对!烧水!褪毛!”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先是把沐添丁扶到墙角的草堆上躺好,然后就冲向了灶台。
很快,水瓢舀水的声音,拉动风箱的声音,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小屋里交织成一片。
沐天佑和沐天娇两个孩子,也终于敢凑上前来。
他们围着地上的兔子,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想摸,又不敢。那是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和敬畏。
沐添丁靠在草堆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但他没有闭上眼睛。
他看着娘忙碌的背影,看着弟妹好奇的样子,看着爹那个虽然依旧佝偻、却似乎不再那么绝望的脊梁。
他做到了。
他真的把肉带回来了。
水很快烧开了。
王秀兰找来家里最大的木盆,将滚烫的开水浇在兔子身上。
一股混合着血腥和皮毛味道的热气,瞬间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这味道并不好闻。
但在沐家人的鼻子里,这却是世界上最香的味道。
因为,这是肉的味道。
是希望的味道。
王秀兰开始熟练地给兔子褪毛,她的动作很快,常年干农活的手充满了力量。一张完整的兔皮很快就被剥了下来。
露出了下面粉红的嫩肉。
沐天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响亮。
一直躲在角落的妹妹沐天娇,也怯生生地挪了过来,她拉了拉沐添丁的衣角,小声地问。
“哥,这个……真的能吃吗?”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沐添丁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妹妹枯黄的头发。
“能吃。”
“哥,那……以后,我们还能有肉吃吗?”
这个问题,让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王秀兰褪毛的动作停住了。
沐天佑也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就连背对着他们的沐卫国,肩膀也微微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答案。
沐添丁看着妹妹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眼睛,那里面有对饥饿的恐惧,更有对未来的微光。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会有的。”
“以后,我们顿顿都有肉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大话,或许是劫后余生的豪情,或许是被妹妹的眼神所触动。
但他说出口了。
掷地有声。
王秀兰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沐天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沐天娇把脸埋在他的胳膊上,小声地啜泣起来,那是喜悦的哭声。
沐添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松动了一丝。
他赢了和饿狼的对峙,也似乎赢得了家人的信任。
这泼天的富贵,他沐添丁,好像真的要抓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沐卫国,忽然转过身。
他没有看锅里的肉,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女。
他只是弯下腰,捡起了被沐添丁扔在门边,那根沾着血迹和泥土的……削尖了的木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