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班长见陈小芳眼底凝着浓重的倦意，当即指着一张下铺轻声劝道：“小芳，你在九明这床先歇会儿，我去连队申请辆车，带你一起过去。”
那是李九明常住的铺位，军旅绿色的被子叠得棱角分明，是标准的“豆腐块”——这军营里特有的规整样式，藏着军人的严谨作风，平整得找不出一丝褶皱，连凉席的纹路都透着股板正劲儿。
床头的小桌案上，静静摆着李九明为她准备的东西：一块色彩鲜亮的布料，边角沾着几滴暗红血迹，是此前见义勇为救孩子时溅上的；一盒印着“光荣”二字的饼干，包装纸泛着淡淡的年代黄；还有带着鲜明时代印记的《毛泽东选集》与红色封皮的小册子，封皮已被摩挲得发软，旁边几枚锃亮的毛主席像章，在光线下格外醒目。
陈小芳轻轻坐下，缓缓躺倒，头枕在李九明用过的枕头上，随即闭上了眼。下一秒，鼻尖便萦绕起一股让她心头一暖的气息——那是属于李九明的味道，是他常年训练后淡淡的汗味，混着军营皂角的清冽，还夹着一丝户外阳光晒过的干爽。这味道不浓烈，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与踏实，像冬日里晒透太阳的棉被，让人莫名安心。气息漫过鼻尖，瞬间抚平了她一路奔波的焦躁，连心里的忐忑都消散了大半。她甚至忍不住往枕头里蹭了蹭，仿佛这样就能离她的九明哥更近一些。
没一会儿，张班长便匆匆折返：“小芳，我们动身去医院，行吗？”
陈小芳立刻点头应下，起身时还下意识地伸手，把凉席上的细微褶皱碾得平整。
她跟着张班长走出营房，坐上连队特批的bJ212军用吉普车——这种当时部队装备的越野指挥车，在那个年代象征着特殊的使命。车轮卷起尘土，朝着青岛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子碾过营区外的土路，车身随着路面颠簸轻轻晃动，引擎的轰鸣声里裹着初夏午后的热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拂动着陈小芳额前的碎发。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影上，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方才在桌案上看到的布料上的那几点血迹、几枚亮闪闪的像章，总在眼前打转。
张班长握着方向盘，偶尔侧头看她一眼，想开口安慰，又怕打断她的思绪，只悄悄踩稳油门，让车子跑得更平稳些。渐渐的，空气里混进了城市的气息，远远能望见青岛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白色楼影。
陈小芳的心猛地一提，指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她忍不住问：“张班长，九明哥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医生说情况稳住了，就是还得好好养着。”张班长放缓语速，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你别太急，到了就能见着他了。”
吉普车穿过街角，稳稳停在医院门口。陈小芳推开车门，热风再次涌来，她却顾不上擦汗，脚步已朝着住院部快步迈去。
楼梯间里飘着消毒水的凉味，她跟着张班长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里的忐忑随着脚步声一点点往上涌，待“三楼 骨科病区”的牌子刚映入眼帘，她的手心已悄悄沁出冷汗，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走廊很静，只有护士站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偶尔夹杂着病房里隐约的咳嗽。
张班长在一间病房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板，里面立刻传来护士的应答。
推开门的瞬间，阳光透过百叶窗涌进来，在白色床单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房间里就一张病床，陈小芳的目光第一时间朝病床上扫去——李九明正背对门口躺着，只露出一截消瘦的肩膀，白色被子盖至胸口，床头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心里的忐忑先消了些，可下一秒视线扫过床尾，那空荡荡的右腿裤管，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在她心上。
她猛地顿住脚步，眼睛死死盯着那截空裤管，瞳孔微微收缩，整个人僵在原地。
张班长觉察到她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她才猛地回过神，迅速压下眼底的震惊，指节攥得泛白，脸上却努力挤出平静的神色——她不能让李九明看到她的慌乱，更不能让他因此更难受。
这时，李九明似是听到了动静，缓缓转了过来。
陈小芳看着他闭着眼的模样，脸色比记忆里苍白许多，手臂上还扎着输液针，透明药液正一滴滴顺着输液管往下落。她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床头的病历夹上，“李九明”三个字清晰可见，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杯沿还沾着点水渍。
张班长凑到护士身边低声询问情况，陈小芳却没听清他们的对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李九明的脸。鼻尖又泛起熟悉的皂角香，可这味道混着刺鼻的消毒水，让她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滚下来。
“九明，小芳来看你了。”张班长走上前，语气尽量放得温和。
李九明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陈小芳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声说：“九明哥，我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声，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
陈小芳站在床边，额头上的汗越渗越多，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却没心思擦，只盯着李九明的背影，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
张班长叹了口气，冲陈小芳使了个眼色，又拍了拍李九明的肩膀：“那我们不打扰你休息，部队晚上安排了小王来照顾你，他一会儿就到。”
说完，张班长拉着陈小芳走出病房。刚到走廊，就碰到了拎着洗漱用品和保温桶赶来的小王。
“张班长！”小王敬了个礼，额头上也冒着汗，眼神里满是担忧，“九明哥情况怎么样？”张班长忙把小王和陈小芳互相介绍了一下。
陈小芳听完后，抢先说道：“小王，你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九明哥就行。”
小王愣了一下，看向张班长。张班长迟疑了片刻，看着陈小芳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那辛苦你了，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接着又转向小王：“那你把东西交给小芳，就随我一起回部队吧”
陈小芳重新走进病房时，李九明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呼吸似乎比刚才急促了些。
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拉开椅子坐下，刚想开口，就觉得一阵热浪袭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可她没顾上这些，打开保温桶，盛了一碗排骨汤，吹凉了递到他手边：“九明哥，尝尝吧，这排骨汤好香啊，而且有营养呢！”
那只手悬在半空，李九明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走，我不用你照顾。”
陈小芳递汤的手顿了顿，眼眶瞬间红了。她知道他是怕连累自己，可她是带着任务和目的来的，又怎么能走？
“我不走。”陈小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九明哥，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过日子，你那一封封信里说的话难道都是骗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九明的肩膀颤了颤，却依旧不肯看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给不了你幸福，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废人。”陈小芳放下汤碗，伸手想去碰他的肩膀，却被他猛地躲开。
“别碰我！”李九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你？我给不了幸福，我们没有未来！你走吧，找个正常人，好好过日子。”
说完，他闭上眼，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陈小芳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一起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保温桶，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蘸了温水，轻轻擦拭着他露在外面的手臂。
刚擦了没一会儿，她的额角就又渗出汗来，抬手擦汗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全是汗。
李九明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却没有再推开她。
陈小芳动作轻柔，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从他的手腕擦到肩膀，再到脖颈，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耐心，后背的衣服却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到了晚上，病房里的温度丝毫没有降下来，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李九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小芳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她拿起毛巾，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才轻声问：“九明哥，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李九明咬着牙，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隐忍：“不用。”
陈小芳知道他的性子，越是难受，越不肯说。她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她就看到李九明的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得吓人。
“九明哥，你到底怎么了？”陈小芳急了，伸手想去扶他，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腿因为久坐，又闷又热，已经有些发麻。
“别管我！”李九明低吼了一声，可声音里的虚弱却藏不住。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刚一动，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陈小芳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不适，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是不是想上厕所？我帮你。”
李九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用力想推开陈小芳，可刚一用力，就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我自己来！”他喘着粗气，语气里满是不甘和屈辱。
“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来？”陈小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却依旧坚持着，“九明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我是你女朋友，照顾你是应该的。”
她不容分说，小心翼翼地扶着李九明坐起来——这简单的动作，让她瞬间出了一身大汗，后背的衣服几乎能拧出水来。
她又拿来轮椅，慢慢把他挪到轮椅上，推着他去卫生间。
整个过程，李九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从卫生间出来，陈小芳把李九明扶回床上，又给他擦了擦汗，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看着李九明紧闭的双眼，自己的胸口却因为刚才的忙碌起伏不止，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九明哥，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有我在呢。”
李九明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陈小芳就这样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时不时地帮他掖掖被子，看看监护仪上的数据。夜里的温度稍微降了些，可她还是觉得闷热，刚擦干净的汗，没多久又冒了出来。
一夜下来，陈晓芳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累得连抬手都觉得沉。好在这一夜她把所有心思都扑在服侍李九明上——喂饭、擦身、扶他到卫生间，倒也没空想别的。
可等夜里病房静下来，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疲惫裹挟着糟心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九明哥如今这样，自己那些藏在心里的计划还能成吗？
她本盼着借着照顾他，让两人的感情再近一步，盼着能顺顺利利跟他走到一起，盼着早日怀上他的孩子，更盼着能彻底摆脱那个畜生不如的后爹，再也不用受他纠缠。
可现在，看着病床上裹着纱布的腿，这些心愿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模糊得让人心慌。她越想越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而躺在床上闭着眼的李九明，他能清晰地听见陈小芳的叹息，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愁绪——只是他以为，她叹的是两人眼下的困境，是担心他这副模样，会耽误了他们的未来。
他心里又酸又疼，想开口安慰，却又怕戳破这沉默的氛围，只能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把话悄悄咽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升起来，热浪就又涌了过来。离中午越近，天越发热起来，及至中午，炽热的阳光烤得人浑身不适，病房里虽有电风扇也难抵这份暑气。
午饭前，张班长拎着水果、营养品和一大桶大骨头汤过来，一进病房就看到陈小芳正帮李九明擦脸，她的额头上满是汗珠，鬓角的头发都湿成了一缕一缕，却依旧笑得温柔。
“九明，大家都很惦记你，等你好点了，我们再来看你。”张班长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又对陈小芳说，“小芳，辛苦你了，这天气这么热，你一个姑娘家哪扛得住？要不今天再让小王来换你休息会儿？”
陈小芳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汗，笑着说：“不用，张班长，我不累，照顾九明哥是应该的。让小王回去好好训练吧，别耽误了正事。”
张班长拗不过她，只好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陈小芳端来温水，想帮李九明擦脸。
这一次，李九明没有躲开，只是依旧闭着眼睛，任由她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额头和脖子。
陈小芳擦得很认真，没一会儿，额头上又渗出了汗，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李九明的脸。
擦完脸，陈小芳又盛了一碗全骨汤递到李九明面前：“九明哥，多喝点这大骨汤，对你伤口恢复有好处。”
李九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接过了汤碗。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汤，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落在陈小芳汗湿的衣襟上，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陈小芳看着他喝汤的样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这一天，李九明虽然还是话不多，但已经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抗拒陈小芳的照顾。
陈小芳帮他翻身、擦身、喂饭，每做一件事，都要出一身汗，可她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李九明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着，又酸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