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辙的脚步声打破了废弃录音棚地面的死寂,每一步都扬起一片细微的尘埃,在从破损窗户透进的稀薄月光中翻滚,如同被惊扰的幽魂。
空气里弥漫着陈腐和霉变的气息,但一股微弱的电流声却顽固地穿透了这片腐朽。
录音棚的深处,一台老旧的盘式音箱兀自亮着幽绿的指示灯,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模糊的影像。
那是一个少女,在粗糙的街头水泥地上,用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次爆发,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重力。
是苏沁,是她第一次跳街舞的录像,笨拙,却充满了撕裂一切的生命力。
墙角,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用半截粉笔在斑驳的墙壁上奋笔疾书,粉笔尖与墙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声响。
那人身形干瘦,像一截被风干的树枝,她就是舞痕师。
【你忘记的掌声,是4\/4拍】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听到言辙的脚步声,她停下笔,缓缓回头。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执念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你……你像某个我应该认识的人……”
言辙没有回答。
他走到墙边,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了墙上那个“掌声”的“声”字。
粉尘簌簌落下。
然后,他用指尖蘸着地上的灰尘,在那空缺处,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言辙。
当第二个字最后一捺落下时,舞痕师猛地捂住了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锥子正在凿开她尘封的记忆。
无数画面如撕裂的丝帛般涌入脑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因为抄袭风波被所有舞团除名,绝望地蜷缩在街角,是他,是这个叫言辙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伞,在她面前的积水里写下一行字,为她加上了那道扭转乾坤的词条:【你写的每个字,都是节奏的种子】。
从那天起,她不再跳舞,转而用粉笔记录舞蹈的痕迹,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看得见的节拍!
“言辙……”她颤抖着,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似的抢过言辙手中的粉笔,在墙上疯狂地书写起来。
“言辙!言辙!言辙!言辙!言辙……”
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这个名字,每一笔都比前一笔更用力,更深刻,仿佛要将这个名字重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
随着第十遍最后一个笔画完成,墙壁的裂缝中,忽然钻出了几只通体透明的声茧虫。
它们的卵壳内,原本混沌的黑暗中,骤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是在孕育着一个即将破晓的黎明。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消防站旁,长椅上的老碟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怀里最后一张cd的空盒子放在身边。
他守着这些声音过了一辈子,从黑胶到磁带,再到cd,如今,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记不全了。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他身边坐下,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老碟抬起昏花的眼,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你……是来讨记忆的?”
言辙没有说话,只是将热茶又往前递了递。
老碟苦涩地笑了,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我守了一辈子别人的声音,现在轮到自己了。我叫什么来着……老王?老李?都不对……”
“你教过一个总是跟不上节拍的少年,”言辙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记忆的锁孔,“你对他说,别等成名再跳,心跳本身就是最好的节拍。”
老碟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眶骤然滚烫。
那句话,那个雨天,那个执拗的少年……画面轰然炸开!
他想起来了!
他是老碟!
那个收藏了城市所有声音的老碟!
“对!我是老碟!我是……我是……”他的记忆豁然贯通,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言辙,嘶哑地喊道:“言辙!是你!是你把那些被遗忘的cd一张张找回来还给我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边的落叶堆里,三枚早已化作石灰质的声茧虫外壳应声而裂!
破壳而出的并非光芒,而是三道微弱却清晰的童声,交织在一起:
“谢谢叔叔放的歌……”
桥洞底下,灰嬷正一下一下地扫着地。
她的院子不大,是用废弃的木板和塑料布围起来的。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段永不停歇的节拍。
她曾是全网群嘲的【废物大妈】,因为一段在垃圾堆旁跳舞的视频而沦为笑柄。
如今,她只是扫地,可那扫帚尖所过之处,灰烬之中,竟有无数尘埃大小的节奏虫成群跃起,随之起舞。
言辙的影子落在她的院子里。
她头也不抬,继续扫地,声音冷硬如铁:“你身上,有‘被抹去’的味道。”
言辙看着那些跃动的节奏虫,轻声问:“你还记得,是谁帮过你吗?”
“谁?”灰嬷冷笑一声,扫帚挥舞得更快,“还能有谁?就那个疯子,莫名其妙跑来给我加了个【扫地如打拍】的怪词条,说我不是废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扫帚停在了半空中。
那个疯子……那个眼神清澈又固执的疯子……叫什么来着?
她猛然抬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那疯子……叫言辙?”
无需回答。
她已经从言辙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下一秒,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扫帚挥向天空!
灰烬冲天而起,在她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数以百计的声茧虫从灰烬中蜂拥而出,它们没有发光,也没有出声,只是齐齐震动着薄翼,汇成一道共同的低语,直接响在言辙的脑海里:“记得你。”
城市的地下暗渠,忘川渡撑着一根长篙,在浑浊的水面上缓缓行船。
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芒所及之处,水中倒映出无数张没有五官的魂影,那是被城市彻底遗忘的人。
忘川渡双眼蒙着黑布,却仿佛能看见一切。
他将船头转向岸边的言辙,空洞的眼眶“望”着他:“又一个即将失名之人。”
“你能渡走我吗?”言辙问。
忘川渡摇了摇头,长篙在水中轻轻一点,荡开一圈涟漪。
“我只渡被彻底遗忘者。你不同——你还有人在喊你的名字。”
他用长篙指向言辙脚下的水面。
言辙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倒影周围,水中那些无面的魂影之间,竟有无数微小的光点浮现,汇聚成两个字——言辙。
那些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如繁星坠落长河。
“名字未熄,魂不归川。”忘川渡说完,便撑船远去,消失在黑暗的河道深处。
言辙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菜市场。
收市的喧闹中,小禾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花摊。
看到言辙,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干净的微笑:“先生,今天我们家的花,闻起来好像特别香。”
言辙不语,从怀中取出一朵早已干枯的菊花,轻轻放在她的摊位前。
小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认得这朵花。
一年前,她母亲病危,握着这枝她买来的菊花,眼看就要凋零。
是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路过,为这朵花加了一个词条:【枯而不败】。
于是,这朵菊花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未曾掉落一片花瓣。
那是她母亲最后的慰藉。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是那个让花不死的人?”
言辙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小禾突然像被什么击中,她扔下手中的活计,抓起身旁最大的一束鲜花,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人来人往的市场高声呼喊:
“言辙!他叫言辙!言辙!”
她的声音穿云裂石,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刹那间,花摊下的排水沟里,三枚被淤泥包裹的声茧虫轰然破卵,一道苍老而温柔的遗音从中传出,清晰地响在言辙耳边:“替我……谢谢他。”
城市最高建筑,中心医院的楼顶。
狂风呼啸,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无面判官,正手持一支仿佛由焦炭制成的笔,在一张燃烧过半的判决书上写下最后几个字。
【最终裁定:存在悖论,予以抹除】
他抬起手,将判决书举向天空。
刹那间,整座城市的上空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虚影,那是判官的意志投影。
无数市民仿佛被操控了一般,停下手中的一切,同时抬起头,用一种没有感情的语调,万口同声地低语:
“没有这个人。”
巨大的遗忘之力如海啸般压向言辙,要将他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然而,就在那虚影即将凝实的瞬间——
废弃录音棚、消防站旁、桥洞底下、菜市场……城市十二个不同的角落,十二处声茧虫在同一时刻猛然爆裂!
万千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冲破了那整齐划一的低语!
“我记得!”
“他叫言辙!”
“他让我敢重新拿起粉笔跳舞!”
“他让我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让我不再是个废物!”
“他让妈妈的花没有败!”
一道、两道、十二道璀璨的光柱自地底轰然升起,带着无数人最真挚、最滚烫的记忆,像十二把利剑,狠狠刺穿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遗忘阴云!
高悬于空的判决书在光柱的冲击下,“嗤”的一声,燃成了飞灰!
楼顶之上,无面判官那万年不变的身形,第一次因为震惊而向后退了一步。
他那身仿佛由纯粹黑暗构成的黑袍,竟被这记忆之光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缕不属于他的、温暖的光,从裂缝中泄露了出来。
光柱渐渐散去,天空恢复了清明。
但那股由万千记忆汇聚而成的力量,并未完全消失。
它化作一股无形的、强有力的脉冲,以一种奇特的4\/4拍节奏,如同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城市的上空缓缓搏动。
一下,又一下。
这心跳般的共振,传过了高楼,拂过了街道,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一间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上,让整座建筑都随之嗡嗡作响。
一个沉寂已久的名字,伴随着这撼动天地的节奏,在某个人的心底,重新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