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谣言与人心
熊猛带着队伍北上的第三天,朔州城里开始起谣言了。
先是有人说,白狼部扣下巴图的妹妹,是因为她长得像“草原圣女”,要献给长生天当祭品。后来又说,不是祭品,是要嫁给白狼部大汗当侧妃。再后来,越传越邪乎,说那姑娘其实早就死了,白狼部扣下的是个死人,故意要激怒朔州,好找个开战的借口。
陈小乐在街上走,听见几个老妇人在巷口嘀咕:“听说了吗?陈大人要跟草原开战了,这次可是硬仗……”
“可不是嘛,我女婿在军营当差,说这几天粮草调得紧。”
“唉,这才安生几天……”
陈小乐没停步,径直去了蒙学堂。
今天学堂里人不多——昨天放榜,中了的那二十七个都高兴着呢,没中的有的回家去了,有的还在琢磨下次怎么考。只有巴图那个班还在上课,教的是汉话,老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底下十几个草原青年跟着读,发音古怪但认真。
陈小乐在窗外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老先生看见了。
“大人留步!”老先生追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些草原学生……学得挺刻苦,就是底子差。那个巴图,昨日没来,今日也没来。”
“我知道。”陈小乐说,“他家里有事。”
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大人,城里那些传言……您别往心里去,咱们学堂里的人,都信您。”
陈小乐点点头,没说什么。
从学堂出来,他去了趟匠作营。石头正带着人收拾东西——再过几天,蜀中商会的车队要返程,他得跟着去接学徒、看铜矿。
“都准备好了?”陈小乐问。
“差不多了。”石头抹了把汗,“吴先生给列了个单子,要带的、要看的、要问的,写了三页纸,俺这脑子记不住。”
“记不住就带着单子。”陈小乐拍拍他肩膀,“到了蜀中,多看,多听,少说。尤其是铜矿,产量、品位、开采难度,都得摸清楚。”
“俺明白。”石头顿了顿,“大人,俺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炮坊那边……”
“让王铁匠盯着。”陈小乐说,“他跟你学了三年,也该独当一面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吴尘脸色发白地冲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纸:“大人,您看看这个!”
纸上是用劣质墨汁写的一行大字:
“陈小乐,妖星转世,火器乃妖法,必遭天谴!”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不识字的人照着描的。
“哪儿发现的?”陈小乐问。
“贴在蒙学堂门口,今早学生来了才看见。”吴尘声音发颤,“已经让人揭了,但……恐怕不止这一张。”
果然,没过一个时辰,陆续有人来报:城门口贴了一张,集市口贴了一张,连衙署后墙都贴了一张。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陈小乐是“妖星”,火器是“妖法”,用了会遭报应。
百姓开始慌了。
卖炊饼的王寡妇早早收了摊,铁匠铺也提前打烊,街上行人匆匆,眼神躲闪。蒙学堂那边,有几个草原学生被家人叫回去了,说是“避避风头”。
柳轻尘从外面回来,带回更糟的消息:“大人,不止朔州,北边几个县也传开了。黑山部那边都有人在说,说咱们的火炮惊扰了长生天,草原今年雪灾,就是报应。”
“查出来源了吗?”陈小乐问。
“还没。”柳轻尘摇头,“但手法老练,不像一般人干的,我怀疑……是周家。”
陈小乐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三下。
“吴尘。”他开口,“去准备一下,明天正午,在校场。”
“准备……什么?”
“演炮。”陈小乐站起身,“把城里百姓都请去看,想看多少看多少。再派人去周边县乡传话,就说朔州要试新炮,欢迎来看。”
吴尘愣住了:“大人,这……谣言正盛的时候演炮,会不会……”
“越是有人说炮是妖法,越要让人亲眼看看。”陈小乐说,“看明白了,才知道是妖法还是人法。”
第二天,朔州校场。
日头正烈,晒得地上冒烟,校场四周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有朔州本地的,也有从周边县乡赶来的,甚至有几个黑山部的商人,挤在人群里张望。
场中央摆着五门守城铳,崭新,炮身黝黑发亮。石头带着一队炮手站在旁边,虽然要去蜀中了,但今天这场合他得在。
陈小乐登上临时搭的木台。他没穿官服,就一件普通的青布衫,站在那儿,扫视了一圈。
场下渐渐安静。
“各位乡亲。”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校场安静,传得远,“今天请大家来,是看个热闹。最近城里有些传言,说咱们朔州的炮是妖法,用了会遭天谴。”
他顿了顿,人群里有人低头,有人交头接耳。
“我不辩解。”陈小乐继续说,“是妖法还是人法,大家亲眼看看,自己判断。”
他抬手一挥。
石头那边开始动作,装药,压实,放弹丸,插引信。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场下的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老大。
“放!”
轰——
五炮齐发,震耳欲聋,炮弹飞出去,砸在三百步外的土坡上,炸起漫天烟尘。土坡上事先立着的几个草人,瞬间被撕碎,草屑乱飞。
人群一阵骚动,有孩子吓哭了,被大人捂住嘴。
等烟尘散了些,陈小乐又开口:“大家看见了吗?这就是炮。铁造的,药装的,人点的,跟爆竹一个道理,就是大了点。”
他走下木台,走到一门炮前,拍了拍炮管:“这炮身,是咱们匠作营的工匠,一锤一锤打出来的。这火药,是咱们自己配的硝石、硫磺、木炭。这弹丸,是铁水浇的。从头到尾,都是人做的,人手做的。”
他转身,看向人群:“要说是妖法,那也是咱们朔州工匠的‘妖法’。是他们日夜琢磨,是他们汗流浃背,是他们把手磨破了,把眼睛熬红了,才造出这东西。”
场下一片寂静。
“我知道,有人怕。”陈小乐声音缓下来,“怕新东西,怕看不懂的东西!三年前,咱们刚造水泥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妖法。现在呢?水泥墙护着朔州,水泥路好走着呢。”
“两年前,咱们刚用新法种田的时候,也有人说是邪术。现在呢?田里庄稼长得比往年都好。”
他走回木台中央:“这炮也一样,它不认人,谁会用,它就帮谁。咱们用它守城,它就能护住咱们的父母妻儿。要是让坏人抢了去,它就能祸害百姓。”
“所以,”他提高了声音,“这不是妖法,是护身符。是咱们朔州人,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造的护身符!”
场下渐渐有了反应,有人点头,有人低声议论。那几个黑山部商人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大声问:“陈大人,这炮……卖不卖?”
“不卖。”陈小乐答得干脆,“但盟友可以用,黑山部是朔州的盟友,如果你们需要,朔州可以派炮手带着炮去助阵——就像这次打室韦一样。”
这话说得明白:炮不卖,但可以借。条件是,你得是朔州的朋友。
人群开始松动。王寡妇在人群里喊了一句:“我就说嘛,陈大人造的东西,能有错?”虽然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见了。
陆续有人应和:
“是啊,城墙不就是水泥修的?结实着呢!”
“我儿子在匠作营干活,手都烫脱皮了,哪有妖法这么辛苦的……”
“就是就是……”
谣言像雪见了太阳,开始化了。
陈小乐没再多说,下了台。石头那边又开始装填,准备第二轮试射。这次百姓不躲了,反而往前凑,想看个清楚。
吴尘凑过来,小声说:“大人,刚接到消息,熊猛将军那边……有进展了。”
“怎么说?”
“白狼部同意放人,但要换。”吴尘顿了顿,“他们要……五百把弯刀,一百副铁甲。”
陈小乐皱眉:“这么多?”
“熊将军正在谈,说尽量压价。”吴尘说,“另外,白狼部那个独眼首领想见您。”
“见我?”
“对。说是有笔买卖,想跟朔州做。”
陈小乐望着北方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
“告诉熊猛,刀和甲可以给,但不能一次给完。分三次,人安全回来了,再给最后一批。至于见面……”他想了想,“等我从蜀中回来再说。”
“您要去蜀中?”吴尘一愣。
“嗯。”陈小乐说,“石头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蜀中局势复杂,得亲眼看看。”
更重要的是,铜矿!如果蜀中的铜矿真像钱德禄说的那么好,那朔州的下一步棋,就得重新下了。
校场上,第二轮炮响了。这次百姓不再害怕,反而有人叫好。
陈小乐转身离开,谣言暂时压下去了,但根还在。周家不会罢休,白狼部也不是善茬,蜀中更是未知数。
路还长,坑还多。
但他忽然想起刚才人群里那些逐渐坚定的眼神。
只要人心在,路就能走下去。
他加快脚步,往衙署走去。还有很多事要安排:蜀中之行,白狼部的谈判,新种子的试种,还有江南七皇子那边——算算日子,使者也该到了。
一件一件来。
蜀中商会的车队在雨后启程了。石头带着五个工匠、一队护卫,跟着钱德禄踏上南下的路。陈小乐送到城门外,拍了拍石头的肩:“多看,多记,铜矿是关键。”
石头重重点头,转身钻进马车。车队在晨光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