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蜀中来使
室韦战败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没过五天,朔州城里就开始有商人从北边回来,带了一堆传闻:说白狼部在草原东部称汗了,说黑山部吞并了三个小部落,说室韦残部往更北的冰原逃了。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过。
陈小乐听了只是笑笑,该干嘛干嘛。
这天他正在匠作营看石头画铜炮的草图——虽然矿还没影,但先准备着——草图很糙,就是几根线几个圈,但石头讲得眉飞色舞:“您看,这儿加个水冷套,打完了炮浇点水,降温快,能接着打。这儿用铜箍加固,虽然重点,但安全……”
正说着,吴尘急匆匆进来,脸上表情古怪:“大人,蜀中来使了。”
“蜀中?”陈小乐一愣,“镇西王的人?”
“不是。”吴尘摇头,“是蜀中商会的,说是……来做买卖。”
“做买卖就做买卖,紧张什么?”
吴尘压低声音:“他们带了五十车货,全是蜀锦、井盐、药材。领头的说,想跟朔州长期合作,用这些换咱们的火炮。”
陈小乐和石头对视一眼。
“走,去看看。”
车队就停在北门外,排了一长溜。车是蜀地特有的独轮车,装得满满当当,用油布盖着。领队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笑眯眯的,见人就拱手,说话慢条斯理:
“在下蜀中商会管事,姓钱,钱德禄。久仰陈大人威名,特备薄礼,前来拜会。”
陈小乐掀开一辆车的油布看了看。确实是上好的蜀锦,五彩斑斓,织工精细。又尝了点盐,咸,没苦味,是正经井盐。
“钱管事远来辛苦。”陈小乐示意进城,“里面说话。”
进了二堂,钱德禄也不绕弯子,直接开价:“陈大人,咱们蜀中商会想买火炮,三十门。价钱好商量,您开价,咱们绝不还价。”
“蜀中要炮做什么?”陈小乐问,“西羌又不攻城。”
“防患于未然嘛。”钱德禄笑容不变,“再说,近来蜀北不太平,有些流寇作乱,有炮守城心里踏实。”
这话半真半假,陈小乐也不戳破,只说:“炮,朔州不卖。”
钱德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换呢?用蜀锦换,用盐换,用铜换——听说朔州缺铜?咱们蜀中,铜矿多得很。”
铜。
陈小乐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钱管事消息挺灵通。”
“做生意嘛,总得知道客人缺什么。”钱德禄身子往前倾,“不瞒您说,咱们商会在蜀中有三处铜矿,产量虽然不大,但供应朔州,绰绰有余。”
“那你们想要什么?除了炮。”
“技术。”钱德禄眼睛发亮,“水泥的技术,织机的技术,还有……那种能抽水的机器。蜀中多山,开矿常遇水患,若有那机器,能救多少矿工的命。”
要技术,不要炮,这倒是新鲜。
陈小乐沉吟片刻:“技术可以教,但你们得出人,来朔州学。”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学成了回蜀中,只能在商会自家的矿上、工坊上用,不能外传,这——是底线。”
钱德禄脸上的笑容滞了滞,但很快又堆满了:“应该的,应该的。只是……陈大人,蜀中到此千里迢迢,派来的多是年轻子弟,路上万一有个闪失……”
“朔州可以派一队人,随你们下一趟车队去蜀中接人。”陈小乐接过话头,“顺便也看看你们的铜矿——既然要长期合作,总得知根知底。”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白:我要验货,也要看看你们的老底。
钱德禄眼珠转了转,一拍大腿:“成!就这么办!我们回去就挑二十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都是商会各家掌柜的子侄,绝对可靠,至于铜矿……”他压低声音,“大人派人来看就是了,咱们在蜀中有三处矿,产量不敢说多大,但供朔州,管够。”
谈妥了,钱德禄答应先送五车铜料当定金,朔州派一队人随商队返程,一来接学徒,二来考察铜矿。
送走钱德禄,柳轻尘从屏风后转出来——他刚才一直在后面听。
“大人觉得,蜀中真就为了技术?”柳轻尘问。
“一半一半。”陈小乐说,“要技术是真,想搭上朔州这条线也是真。镇西王在蜀中经营三十年,但近年老了,底下几个儿子争得厉害,商会这是在给自己找后路。”
“那咱们派人去……”
“让石头去。”陈小乐说,“他懂矿,懂机器,人也实在,不会轻易被糊弄。再派一队护卫,让吴尘跟着——拟契约他在行。”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熊猛大踏步进来,脸上带着怒色:
“先生!出事了!”
“慢慢说。”
“咱们派去接巴图家眷的人,回来了。”熊猛喘了口气,“但只接回他阿妈,妹妹……没接回来。”
陈小乐心里一沉:“怎么回事?”
“黑山部那边乱了。”熊猛咬牙,“室韦败了,草原上大小部落都在抢地盘。巴图那个部落被白狼部吞了,他妹妹……被白狼部的人扣下了,说是要嫁给白狼部的一个百夫长。”
堂上一片死寂。
陈小乐沉默良久,问:“巴图知道了吗?”
“知道了。”熊猛声音低下去,“他听完,一句话没说,回营房了,我怕他……”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巴图进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红着。他走到陈小乐面前,单膝跪下:
“大人,我想去白狼部。”
“去干什么?”
“接我妹妹。”巴图声音很平,但手在抖,“她今年才十四岁,不能嫁人。”
“白狼部现在有三千骑兵,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去。”巴图抬起头,“这是我的事,不能连累朔州。”
陈小乐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起来吧。”
巴图没动。
“我说,起来。”陈小乐声音重了些。
巴图这才站起来,腰挺得笔直。
“你妹妹是朔州军眷,你是我朔州的人。”陈小乐一字一句,“你的事,就是朔州的事。”
他转头对熊猛道:“点五百骑兵,带二十门炮——要轻便的那种。你亲自带队,陪巴图去一趟白狼部。”
熊猛一愣:“先生,这……要开战?”
“能不开最好。”陈小乐说,“先礼后兵,告诉白狼部那个独眼首领:第一,放人;第二,以后草原上的事,可以谈,但别动朔州的人。不然……”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可咱们刚打完室韦,再打白狼部,兵疲马乏……”柳轻尘担心。
“所以带炮去。”陈小乐说,“让他们看看,就算咱们兵疲马乏,炮还能打,一炮轰不塌帐篷,两炮呢?十炮呢?”
他看向巴图:“记住,你是去接妹妹,不是去拼命。能谈就谈,能换就换——他们要什么,只要咱们有,都可以商量。”
巴图嘴唇动了动,最后重重一点头:“我明白。”
队伍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五百骑兵,二十门轻炮——说是轻,也得两匹马驮着。巴图走在最前头,腰里挎着把新打的弯刀,那是石头连夜给他打的,刀身用的是室韦镔铁,刀柄镶了块铜。
陈小乐送到城外,看着队伍消失在北方荒野,他站了很久。
“大人,”吴尘小声说,“要是白狼部不放人……”
“那就打。”陈小乐转身往回走,“朔州的人,不能让人欺负了。今天能扣一个姑娘,明天就能扣商队,后天就敢来攻城。这口子,不能开。”
回到衙署,阿尔瓦罗已经等着了——他送来了第一批种子。
十几个麻袋,堆在院子里。打开看,有黄澄澄的玉米粒,有疙疙瘩瘩的土豆块,还有紫红色的番薯。阿尔瓦罗指着另外几个小布袋:“这些是您要的杂种,我们也不认识,您自己看。”
陈小乐蹲下身,一个个布袋打开。有像芝麻的小黑籽,有带绒毛的褐色种子,有扁扁的像瓜子……确实都不认识。
但他记得,美洲作物里还有番茄、辣椒、花生、向日葵……这些种子,也许就在里头。
“秦老伯!”他喊了一声。
秦老伯小跑着过来,看见这些种子,眼睛都直了:“大人,这……这都是啥呀?”
“新庄稼。”陈小乐说,“找块好地,先试种。每样种一小片,记清楚位置,每天看,每天记。长出来是什么,有什么用,慢慢琢磨。”
“可这要是种坏了……”
“种坏了就坏了。”陈小乐拍拍他肩膀,“种子有的是,关键是试,不试永远不知道。”
秦老伯应下,招呼几个老农来搬种子。阿尔瓦罗在一旁看着,忽然说:“陈阁下,您和我们船长……挺像。”
“哦?”
“他也喜欢收集奇怪的东西。”阿尔瓦罗笑了笑,“船上有个柜子,专门放他在各地捡的石头、种子、骨头。别人都说没用,但他就是留着。”
陈小乐也笑了:“也许有一天,这些‘没用’的东西,能救很多人的命。”
送走阿尔瓦罗,陈小乐去了趟蒙学堂。
学堂里正在上课,今天讲的是算术,老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个圆,在讲圆周率。底下学生有的认真听,有的打瞌睡,还有的在纸上瞎画。
陈小乐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没进去。
这些孩子,将来会成匠人,成账房,成兵卒,也许还会出几个读书人。他们会用今天学的东西,去种那些新种子,去造那些新机器,去守这座城。
路还长着呢。
他转身离开,走到街上,日头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街角那家新开的“格物书坊”门口,几个读书人在争论什么,声音很大,陈小乐听了一耳朵,是在争论“大地是圆的还是方的”。
他没停留,继续往前走。
路过匠作营时,听见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是石头在打铜炮的模具。
路过军营时,听见操练的呼喝声,是新兵在练队列。
路过田边时,看见秦老伯带着人在整地,准备试种那些新种子。
一切都在往前走,也许慢,但没停。
陈小乐回到衙署,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纸。
提笔,写下:
《新历三年五月廿三,纪要》
“一、蜀中商会至,议以铜盐易技,定遣人往接学徒、察矿。”
“二、白狼部扣巴图妹,遣熊猛往交涉。”
“三、新种至,试种始。”
写完,他放下笔,看着窗外。
北方的天空很蓝,一丝云也没有。
他想起巴图那双发红的眼睛,想起那些装在麻袋里的陌生种子,想起蜀中商人笑眯眯的脸。
这世道,就像一锅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而朔州,得像颗铜豌豆,扔进去,煮不烂,砸不扁。
他站起身,走出房门。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正开着花,白茫茫一片,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