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观星
消息传到朔州的那个下午，天阴得厉害。
陈小乐坐在二堂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里捏着苏小小那封密信。信已经译出来了，就两行字，他看了不下十遍。
吴尘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熊猛在门口来回踱步，靴子踩得青砖地咚咚响。赵顺拿着一摞账册，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都坐。”陈小乐终于开口，声音很平。
几个人挨着椅子边坐下，堂上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旗子的声音。
“七皇子起兵了。”陈小乐把信纸放在桌上，“八万人，号称靖难。周文渊挟着小皇帝，下了讨逆诏。”
没人说话。这事太大，大得不知道该怎么接。
“咱们怎么办？”熊猛憋不住，先开了口。
陈小乐没直接回答，反而问：“城里有粮食多少？”
赵顺赶紧翻开账册：“新粮还没收，陈粮……还能撑四个月。如果省着吃，五个月。”
“火药呢？”
“够打三场硬仗。”熊猛接话，“炮坊日夜赶工，现在有守城铳四十三门，月底能到五十。”
陈小乐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北疆地图，是他让吴尘新绘的，上面标着各方的势力范围。
他用手指点了点朔州的位置：“咱们在这儿。”
手指往南移：“刘震在这儿，五万人，跟咱们有仇。”
往东移：“室韦在这儿，正在吞并草原各部，迟早要往西来。”
往西移：“西域商路刚打开，但罗斯国在东扩，萨比尔未必靠得住。”
最后，手指重重按在江南：“现在，这儿也乱了。”
他转过身，看着堂上几人：“四面都是狼。咱们怎么办？”
熊猛攥紧拳头：“打！谁来打谁！”
“打不过呢？”陈小乐问。
“打不过……”熊猛噎住了。
“打不过就跑？”陈小乐摇摇头，“往哪儿跑？北是草原，西是沙漠，南有刘震，东是大海——咱们没地方跑。”
他走回主位坐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所以不能跑，只能守。但守，不是缩在城里等死。”
“大人的意思是……”吴尘试探着问。
“扩军。”陈小乐吐出两个字，“不是扩一点点，是翻倍。新军现在三千，年底前要到八千。守城铳五十门不够，要一百门。粮仓里的粮食，要够吃一年。”
赵顺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这得多少钱粮？咱们账上……”
“没钱就去挣。”陈小乐打断他，“水泥工坊、织布工坊、铁器工坊，全部扩大生产。造出来的东西，往黑山部卖，往西域卖，往蜀中卖——只要给钱给粮，卖给谁都行。”
“可朝廷要是说咱们资敌……”吴尘担心。
“朝廷？”陈小乐笑了，笑得有点冷，“周文渊现在顾不上咱们，七皇子更顾不上。等他们打完，分出胜负，咱们这儿……”他拍了拍桌子，“已经铁桶一块了。”
他看向熊猛：“练兵的事交给你，新兵不要光练刀枪，火铳、火炮都要会。另外，组建一支骑兵，就用黑山部送来的那些马。”
“是！”
“赵顺，你去安排工坊扩产的事。钱不够，可以先欠着，打欠条，等卖了货再还。”
“这……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陈小乐说得斩钉截铁，“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
最后，他看向吴尘：“你拟几封信。第一封给黑山部勃帖大汗，告诉他，盟约正式生效。朔州需要战马、皮毛，可以用铁器、盐、布匹换。另外，让他盯紧室韦的动向，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第二封给苏小小，让她在江南继续潜伏，摸清七皇子的底细——他手下有哪些将领，粮草从哪儿来，跟哪些士族有勾结。还有，找那个姓徐的采药人。”
“第三封给侯三，让他盯死佛郎机人。船队规模、火炮数量、来意，越细越好。必要的时候，可以花点钱买情报。”
吴尘飞快记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堂上的气氛渐渐从凝重转向肃杀。每个人都知道，从今天起，朔州要变天了。
等人都散了，陈小乐一个人留在二堂里。天完全黑了，亲卫进来点了灯，又悄悄退出去。
灯影摇曳，墙上那幅地图在光里明明灭灭。
陈小乐盯着看了很久，忽然起身，走出衙署。
夜风很凉，吹得人清醒。他没带随从，一个人穿过街道，登上北城墙。守夜的兵卒见他来了，要行礼，被他摆手止住。
“我随便走走，你们该干嘛干嘛。”
城墙很高，风更大。陈小乐扶着垛口，往南看。南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几千里外，江南正在打仗。八万人对八万人，不，可能更多。那些他没见过的人，正在为了一些他不在乎的理由互相厮杀。
而这里，朔州，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
不，不能是小舟——小舟会被浪打翻。要成为礁石，任凭风浪再大，也要岿然不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小乐没回头，听脚步就知道是熊猛。
“先生，您在这儿站半天了。”熊猛递过来一个水囊，“喝口酒，暖暖。”
陈小乐接过来，灌了一口。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烫。
“熊猛，你怕不怕？”
“怕啥？”
“怕死，怕败，怕咱们折腾这么久，最后一场空。”
熊猛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怕。但怕没用。俺这条命是先生给的，先生要俺往哪打，俺就往哪打。死了，也是死在先生前头。”
陈小乐笑了，把水囊还给他：“别说死。咱们都要活着，活到看见新世道的那一天。”
他转过身，背靠着垛口，望向朔州城内。
夜色里，点点灯火。匠作营那边还亮着光，叮叮当当的声音隐约传来，是夜班工匠在赶工。更远处，蒙学堂的窗户也亮着——吴尘说，有几个学子晚上自愿留下温书，他也就由着他们。
东市那边还有动静，是商队在连夜装货，明天一早要往黑山部运。西城军营传来操练的呼喝声，虽然已经过了操练时辰，但有些新兵自己加练。
这座城，还没睡。
“熊猛，你看。”陈小乐指着那些灯火，“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现在，有匠人，有学子，有商人，有兵。他们信咱们，跟着咱们。”
他顿了顿：“所以咱们不能败。败了，对不起这些人。”
熊猛重重点头。
两人在城墙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
四更了。
“回去吧。”陈小乐说，“明天还有一堆事。”
走下城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转，往城西走去。那里新修了一座高台，三丈高，木石结构，是石头带人建的，说是“观星台”——其实陈小乐私下吩咐过，要能了望方圆二十里。
台子刚完工，还没正式启用。守台的老兵见陈小乐来，连忙开门。
楼梯很陡，爬上去时，陈小乐有点喘。台顶空荡荡的，只有一圈栏杆，中间摆着张石桌，几个石凳。
夜风呼啸，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从这里看出去，朔州城尽收眼底。夜色里，那些灯火连成一片，像散落的星星。更远处，是黑沉沉的荒野，再远处，是隐约的山影。
陈小乐扶着栏杆，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江南。七皇子和他的幕僚，应该正在军帐里谋划下一步吧。周文渊在京城，大概也在调兵遣将。还有那些观望的州县，那些蠢蠢欲动的豪强……
这天下，就像一锅烧开的油，现在，有人扔进了一把水。
炸了。
但炸了也好，旧的不炸，新的怎么出来？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今晚云厚，看不见几颗星。但云缝里偶尔露出一角，星星很亮，冷冷地亮着。
星辰大海。
这个词忽然冒出来。是了，星辰大海，听着远大，但其实……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就像这些星星，看着远，但总有人要抬头看。
总要有人看。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熊猛跟了上来。
“先生，看啥呢？”
“看星星。”陈小乐说，“也看路。”
熊猛挠挠头，显然没听懂。
陈小乐也没解释。他最后看了一眼南方天际，那里，云层背后透出隐隐的红光——不知是霞光，还是战火映红的天。
他转身，走下观星台。
“走吧。天快亮了。”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里。观星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呼啸。
远处，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天，真的要亮了。
【第八卷·边镇之王，制度创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