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南墙与惊雷
四月头上,朔州城外的地总算化透了。
秦老伯带着人把育好的秧苗往田里移,一株株插得仔细,像在土里绣花。陈小乐蹲在田埂上看,手里捏着根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
“大人您看,”秦老伯直起腰,指着那片嫩绿,“只要再有个把月好天气,这茬麦子就能抽穗,老天爷赏饭啊。”
陈小乐嗯了一声,眼睛却往南边瞄,南边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骑快马正朝城门疾驰。
是王捕头。
马还没停稳,王捕头就翻身跳下来,跑得气喘吁吁:“大人!黄崖堡……黄崖堡出事了!”
黄崖堡在朔州南边六十里,是个屯粮的小堡,平时就驻着五十来个兵。陈小乐心里一紧:“慢慢说,怎么回事?”
“昨夜丑时,有人摸黑想烧粮仓!”王捕头抹了把汗,“好在咱们轮值的兄弟机灵,发现得早,没烧起来。但交手的时候,死了三个,伤了七个。”
“什么人干的?”
“跑了几个,抓了两个活的。”王捕头压低声音,“审了一夜,招了——是刘震的人。”
陈小乐手里的草茎断成两截。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回城。”
衙署二堂里,气氛绷得像拉满的弓。熊猛拳头攥得咯嘣响,赵顺急得团团转,石头闷头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面。
那两个俘虏被拖进来时,已经不成人形了。一个断了条胳膊,一个满脸是血,跪在地上直哆嗦。
“刘震让你们来的?”陈小乐问。
两人拼命点头。
“来了多少人?”
“三……三百。”断胳膊那个结结巴巴,“本来想烧了粮就走,没想到……没想到你们守得那么严。”
陈小乐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忽然笑了。笑得很冷。
“刘震这是试探。”他转头对熊猛说,“看看咱们南边防得怎么样,看看咱们死了人会不会乱。”
“狗日的!”熊猛一脚踹翻旁边的凳子,“老子带人去端了他老窝!”
“坐下。”陈小乐声音不大,但熊猛立刻不动了。
他走到俘虏跟前,蹲下身:“刘震还说什么了?”
两个俘虏互相看看,不敢说。
“说了,饶你们一命。不说……”陈小乐从腰里抽出短刀,刀尖往前一递,抵在断胳膊那个俘虏的喉结上,冰凉的铁刃贴着皮肉,那人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说!我说!”满脸血的那个崩溃了,“刘总管说……说要是烧不成粮,就散消息,说朔州的火器都是妖法,用了会遭天谴,还说……还说陈大人您是妖星转世,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堂上一片死寂。
陈小乐慢慢站起身,把刀插回鞘里。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站了很久。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照在刚发芽的树枝上,嫩绿嫩绿的。
“熊猛。”他开口。
“在!”
“点三百人,带十门守城铳,现在就去黄崖堡。到了之后,把炮架在堡墙上,对着南边的官道。”陈小乐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刘震要试探,咱们就让他看个够。”
“是!”
“赵顺。”
“大人。”
“把俘虏的口供抄十份,派信使送到北疆各州县,尤其是那些还在观望的。”陈小乐顿了顿,“再加一句:朔州军民一心,守土保粮,谁敢来犯,火炮伺候。”
“是!”
“石头。”
石头抬起头。
“炮坊再加把劲。”陈小乐走到他跟前,“五十门不够,我要一百门。三个月,能做到吗?”
石头嘴唇动了动,最后重重一点头:“能!”
人都散了,陈小乐独自坐在二堂里,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敲了三五十下,吴尘端着茶进来了。
“大人,喝口茶缓缓。”
陈小乐接过茶碗,没喝,放在桌上:“你觉得,刘震接下来会怎么办?”
吴尘想了想:“两种可能。一是知道咱们有防备,暂时收手。二是觉得丢了面子,调大军来攻。”
“你觉得是哪一种?”
“第二种。”吴尘说得肯定,“刘震那人,最重面子,三百人偷袭一个小粮堡还失败了,传出去他脸上挂不住。”
陈小乐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对了一半。他会来,但不是现在。”
他走到墙边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在北疆几个要害位置:“刘震手里有五万兵,但真正能调动的,不到三万。剩下的要防着西羌,防着草原,还要盯着北边那几个不听话的州县。他要是真调大军来打朔州……”
手指在地图上一划:“这些地方就空了。七皇子在南边准备起兵,朝廷乱成一锅粥,那些观望的,保不齐就会趁乱咬他一口。”
吴尘眼睛一亮:“所以他现在不敢大动?”
“不敢。”陈小乐收回手,“但他会恶心咱们,散布谣言,封锁商路,截咱们的信使……这些下作手段,他一个不会少。”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卫队长冲进来,脸色白得吓人:“大人!江南……江南急信!”
信是苏小小用密语写的,译出来只有两行字:
“七皇子李睿三月初九于金陵誓师,举兵八万,号‘靖难’。周文渊挟幼帝下诏,天下共讨。”
陈小乐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终于来了。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吹进来,吹得桌上信纸哗啦作响。
远处传来匠作营锻铁的叮当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吴尘。”
“在。”
“拟两道命令。”陈小乐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第一,朔州全境即日起进入战备。所有青壮编入民团,日夜操练。所有粮仓加派双岗,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都不许动。”
“第二,派人去黑山部,告诉勃帖大汗:他要的盟约,我答应了。但我要五百匹战马,现在就要。”
吴尘飞快记下:“那……七皇子那边?”
陈小乐沉默了一会儿。
“先不动。”他说,“让苏小小继续盯着,看江南各州县什么反应。还有,让她查清楚,七皇子起兵的旗号是什么,手下都是哪些人,粮草从哪儿来。”
“大人不打算响应?”
“响应什么?”陈小乐笑了,笑得有点讽刺,“响应他清君侧?他清完了君侧,下一个清的就是咱们这些‘奇技淫巧’。吴尘,你记住——这天下,没有谁是真为了大义起兵的。都是为了权,为了利。”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四个字:
静观其变。
墨迹未干,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陈小乐皱眉:“怎么回事?”
亲卫队长又跑进来,这次脸上不是白,是红了,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大人!城北……城北来了一队人马,打着黑山部的旗号!领头的说,是奉大汗之命,来送……送马的!”
陈小乐一愣,随即大步走出去。
城门口果然热闹,百十匹骏马被拴成一串,皮毛油亮,蹄子刨地,喷着响鼻。领队的是个黑山部年轻汉子,见陈小乐出来,翻身下马,右手抚胸:“陈大人!大汗说,盟约既成,诚意先至。这五百匹战马,是头一批,后面还有!”
陈小乐走到马群前,伸手摸了摸一匹枣红马的脖颈,马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马!筋骨强健,眼神清亮,比朔州现在那些驮马强了不止一筹。
“替我谢过大汗。”他转身对那汉子说,“告诉大汗,朔州答应的事,绝不会食言。”
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大汗还说,室韦人最近在往西边挪,可能要动。让大人……早做准备。”
陈小乐点点头,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
送走黑山部的人,天已经擦黑了。陈小乐没回衙署,一个人登上北城墙。
暮色四合,朔州城渐渐亮起灯火。远处田里,秦老伯他们还在赶着移栽最后一批秧苗,人影在暮色里晃动,小小的,像蚂蚁。
南边,刘震在磨刀。
东边,室韦在集结。
西边,佛郎机人的炮舰不知何时会来。
而江南,天下大乱的序幕,刚刚拉开。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草原的气息,冷而硬。陈小乐靠在垛口上,望着南边天际最后一抹暗红。
七皇子起兵了。这天下,终于要乱了。
乱了好。乱了,才有机会。
他忽然想起刚穿越来时,在清河县衙面对流寇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他手无寸铁,只有一脑子的现代知识和一个时灵时不灵的金手指。
现在,他有了朔州,有了火炮,有了愿意跟他一起拼命的人。
“大人。”熊猛不知何时也上了城墙,站在他身后,“饭菜热好了,您一天没吃了。”
陈小乐没回头,问:“熊猛,你说咱们能走到哪一步?”
熊猛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先生走到哪,俺就跟到哪。要死,俺死在先生前头。”
陈小乐笑了。他转过身,拍了拍熊猛厚实的肩膀:“走吧,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城墙。夜色彻底吞没了朔州,只有城头的火把,在风里烧得噼啪作响。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咚——咚——咚——
三更了。
长夜漫漫。但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