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九卿兀自欣赏着盘面上的“自己”还不够,那股子得意劲儿像摇晃过的蜜水,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埋头雕刻的青衣,立刻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兽,轻巧地转身,几步就蹦跶到正在专心对付另一个瓷杯的钟离子期身边。
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指尖带着点凉意,轻轻戳了戳钟离子期结实的手臂。
“诶!你看!”涂山九卿的声音清脆又雀跃,带着不容忽视的炫耀,“看到没?这个!刻的是我!青衣给我刻的!”
钟离子期手中的刻刀正沿着杯壁描绘一条精细的缠枝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戳一嚷,刀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涂山九卿却不管不顾,见钟离子期没立刻抬头,他干脆双手捧着那个珍贵的泥坯盘子,?像献宝一样,猛地直接怼到了钟离子期的眼皮底下。?
盘面几乎要贴上钟离子期的鼻梁,那只由青衣精心刻画的、优雅尊贵的九尾天狐瞬间占据了钟离子期的全部视野。
“看清楚没?”涂山九卿凑得更近了些,吐息都拂在钟离子期耳畔,他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漂亮不??这可是我!?”
钟离子期被迫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的视线在那泥坯盘面上凝固了片刻,线条流畅,神韵天成,确实将九尾天狐的精髓捕捉得淋漓尽致。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涂山九卿那张近在咫尺、笑得春光明媚的脸上。
少年昳丽的容颜因为纯粹的欢喜而熠熠生辉,眉眼弯弯,唇红齿白,那份飞扬的神采几乎要灼伤人眼。
钟离子期的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短暂地迎视了涂山九卿得意洋洋的目光,然后便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至于他的心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平静?答案就在他紧握刻刀的手上。
就在他收回目光、试图重新投入雕刻的那一刹那,握刀的手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精准稳定。
只听得“嚓”一声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他手中那只已初具雏形的瓷杯,杯沿上精心雕琢的一片如意云纹,竟被锋利的刻刀?硬生生削去了一角。
一小块细腻的白瓷泥坯应声掉落,在案几上滚了两圈,留下一个刺眼的缺口。
这变故来得突然。
涂山九卿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倏地睁大,接着,?更灿烂、更恶劣的笑容在他脸上如烟花般炸开。?
他看着那块残缺的杯子和案几上的碎泥,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咯咯地笑出声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
“哎呀呀,”他拖长了调子,歪着头,目光狡黠地在钟离子期紧抿的唇线和那失手的刻刀之间来回逡巡,“钟离子期,你……是不是嫉妒了呀?”
钟离子期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
他没有看涂山九卿,也没有看那被毁掉的杯子,只是沉默地低垂着头,额发投下的阴影更深地笼罩着他的眉眼。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将那只残缺的瓷杯轻轻推到一旁。
然后,他重新取过一块湿润的、未经雕琢的白泥坯,端正地放在面前的转盘上。
他拿起刻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落在泥坯上的第一刀,划得又深又稳,带着一种近乎肃杀的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波澜都死死压进这沉默的造物之中。
窑房里,只剩下转盘规律的嗡鸣和刻刀刮削泥胎的沙沙声,沉闷而压抑。
涂山九卿抱着专属自己的盘子,独自欣赏去了。
他多希望明日早些到来啊,那样就能亲眼见到这块倾注青衣心血、烧制而成的绝美瓷盘了。
正当涂山九卿沉醉于欣赏,而钟离子期沉默地重新刻着纹路时,一旁青衫摇曳的青衣,已开始为钟离子期雕琢另一块瓷盘。
纤细手指翻飞间,盘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只朱雀,姿态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那羽翼的线条流畅灵动,姿态高贵而张扬,每一片羽毛都精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振开。
钟离子期手上刻刀稍顿,正有些心不在焉,一道清冷的嗓音忽地响起:“子期,你觉得怎么样?”
他闻声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青衣举到他面前的盘子,盘面正对着他。
只一眼,那栖于盘上、精雕细琢的朱雀便撞入眼帘,华美异常。
方才萦绕心头的悲伤,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
钟离子期嘴角不由扬起,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谢谢,我很喜欢,他…非常漂亮。”
青衣将盘子轻轻放下:“喜欢就好。”
一旁的涂山九卿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端详着盘子上那只朱雀。
他仔细瞧了瞧,然后一本正经地发表看法:“唔…也就一般般吧,还是比不上我的九尾天狐。果然,九尾天狐才是最好看的。”
涂山九卿有的,钟离子期自然也会有,青衣从不会冷落任何一个她看顾的小家伙。
收到这份专属的朱雀盘子,钟离子期低落的心情彻底舒展,指间的刻刀重新稳定下来,刻划纹路再无阻滞。
青衣开始为涂山九卿的九尾天狐盘子上色。
青碧色的底漆铺陈开来,勾勒出九尾天狐灵动的白色身躯,最后点上那双神秘深邃的紫眸。
接着,她又拿起钟离子期的朱雀盘子,开始上色。
天蓝的釉彩如澄澈晴空,铺作底色,朱雀的身躯覆上明艳夺目的红金釉料,最后,点睛之笔落在了那双熠熠生辉的金色瞳仁上。
涂山九卿看得真切,盘子里朱雀的眼睛是璀璨的金色,而钟离子期的眼睛分明是墨玉般的黑色。
这个观察让他心里的小念头调皮地转了起来:莫非钟离子期的眼睛上糊了层眼屎?要是这样……那可真有意思。
钟离子期的目光再次投向盘子,久久凝视着那双金瞳。
那金色是如此纯粹、威严,蕴含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炽烈光芒,仿佛能将世间一切虚无焚成灰烬,灼热得令人不敢逼视。
看着这与他眸色截然不同的璀璨金睛,钟离子期心中并无半分责怪青衣“涂错颜色”的念头。
一丝酸涩悄然漫上心头,他只觉得,定是自己的问题,或许是自己这双深黑的眸子,配不上这般神圣的金辉,又或是自己身上某些无形的“尘埃”,玷污了那本该映照出的纯粹光彩?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他默默垂下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