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与五名死士被按倒在地时,沈砚秋指尖还残留着酒杯冰凉的触感。他垂眸看着地上挣扎的太监——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与记忆中魏忠贤党羽惯有的倨傲模样截然不同。
“搜。”沈砚秋声音不大,却让厅内凝滞的空气为之一震。
秦玉容利落地扯开王承恩的外袍,从夹层里摸出个油纸包。她不急着递给沈砚秋,先就着烛火细看封口火漆,忽然冷笑:“魏公公的私印,倒比皇上御玺还鲜亮。”
沈砚秋接过油纸包,却不急着拆,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锦州守将:“陈将军,你戍边十六载,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你带三百残兵死守浑河渡口三日,为杜松部撤退挣得生机——这样的战将,为何甘为阉奴驱使?”
陈守将浑身一颤,额头顶着冰冷地砖,哽咽道:“末将…末将的幼子被他们扣在京郊庄子…”
“令郎三日前已由徐光启大人接回府中。”沈砚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桌上,“徐大人亲笔,陈将军可要一观?”
满厅皆静。只有王承恩粗重的喘息声格外刺耳。
秦玉容箭步上前掰开王承恩的嘴,指尖探入齿缝轻抠,取出颗蜡丸。她又依次检查五名死士,果然在另一人发髻中找出第二颗。
“够谨慎的。”她捏碎蜡丸,展开两张薄绢,“一张是辽东布防图摹本,一张是…”她突然顿住,抬眼看向沈砚秋。
沈砚秋接过薄绢,烛光跃动在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上面清晰罗列着七日后魏忠贤发动宫变的细节——何时控制九门,如何挟持朝臣,连崇祯身边的哪个太监负责下毒都标得明白。
“押下去。”沈砚秋将薄绢仔细折好塞入怀中,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玉容,随我去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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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大营的夜从来不安宁。校场上仍有新兵在练鸟铳装填,伙头军抬着热腾腾的玉米饼穿行其间,更远处,红衣大炮的炮口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沈砚秋登上点将台时,值夜副将正要擂鼓聚兵。
“不必。”沈砚秋摆手,“传我的话:所有百户以上将领,即刻来此议事。”
秦玉容按刀立在他身侧,低声道:“要不要先控制吴惟贤那几个旧部?”
“正要借他们的口把消息传出去。”沈砚秋望向逐渐聚拢的人群,声音凝成一线,“魏忠贤敢在辽东动手,就是算准边军会乱——我偏要让他看看,如今的辽东乱不乱,究竟谁说了算。”
将领们很快聚齐,有人披甲整齐,有人睡眼惺忪系着绊甲绦。当看见沈砚秋身后被缚的王承恩时,所有嘈杂戛然而止。
“半个时辰前,这位宫里来的王公公要在宴上下毒。”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夜色里,“毒药藏在内府赏赐的御酒中,证物在此。”秦玉容适时举起搜出的瓷瓶。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同一时刻,陈守将答应为他们打开锦州城门。”沈砚秋继续道,目光扫过几个脸色大变的吴惟贤旧部,“条件是事成后,擢升辽东总兵。”
突然有将领吼道:“陈志强!你忘了老总督怎么死的?!”
被点名的那人猛地抬头,眼圈通红:“杜参将,我…”
“他没忘。”沈砚秋截断话头,将徐光启的信递过去,“所以他暗中联系了徐大人——诸位都知道,徐大人从不妄言。”
信在几个老将手中传阅,有人看到某处时突然握紧拳头,有人别过脸去抹眼睛。沈砚秋静静等着,直到最后一人读完才继续:“魏忠贤许诺后金,只要宫变成功,就将山海关以外尽数相让。”
死寂中,他突然提高声量:“也就是说,今日若让他们得手,诸位死守的锦州、宁远,诸位用血换来的每寸土地,都会被阉党拿来换他们的荣华富贵!”
“操他娘的阉狗!”不知谁先骂出声,人群瞬间炸开。几个年轻将领当场拔刀要砍王承恩,被亲兵死死拦住。
沈砚秋任由怒潮汹涌,直到有人开始砸校场的兵器架,才猛地抽出尚方宝剑——剑鸣龙吟般压下所有喧嚣。
“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剑尖遥指西南方向,“七日后,京城宫变;十日内,皇太极必攻宁远。我们要做的,是让阉党看看边军的骨头,让后金尝尝新炮的滋味!”
他忽然点名:“周老憨!”
“在!”人群里挤出个敦实汉子,棉甲上还沾着泥点。
“你带米脂乡勇守粮道,可能保证一粒米都不少?”
“少一粒,老子提头来见!”
“周文郁!”
“末将在!”炮营主将抱拳出列。
“所有红衣大炮进入战位,我要后金骑兵距城五里就挨轰。”
“得令!”
沈砚秋一连点了十余名将领,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监军太监:“劳烦公公如实上奏——辽东二十万边军,只认皇上,只认军令。”
那太监早已面无人色,连连躬身:“自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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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持续到后半夜。当将领们各自领命散去,沈砚秋独自走向炮营驻地。夜风裹着玉米饼的香气和火药味,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
秦玉容默默跟上来,递过个水囊:“喝口水吧,嗓子都哑了。”
沈砚秋接过饮了一口,忽然问:“你觉得我今日太过冒险?”
“你故意让吴惟贤的人听去宫变日期,是想逼魏忠贤提前动手?”秦玉容摇头,“太险了,万一京城来不及准备…”
“徐大人三日前就收到密报,锦衣卫早已暗中布防。”沈砚秋望向远山轮廓,“我赌的是魏忠贤得知消息泄露后,不敢妄动。”
“若他狗急跳墙?”
“那更好。”沈砚秋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正好一网打尽。”
秦玉容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你早有计划?”
沈砚秋从怀中取出那封看似普通的家书,就着炮营灯火展开——信纸背面用矾水写着细密小字:“锦衣卫已控九门,京营三日可定,待辽捷。”
“所以你要在七日内打退皇太极?”秦玉容倒吸凉气。
“不是打退。”沈砚秋指尖轻叩信纸,“是要他三年内不敢南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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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营帐时,苏清鸢正在灯下核对粮册。见沈砚秋进来,她推过一页账目:“按你的吩咐,往京里送玉米的车队夹带了二十车精铁——徐大人需要的。”
沈砚秋扫了一眼:“数目不对。”
“瞒不过你。”苏清鸢又从袖中抽出张纸条,“另有三车是秦姑娘托人从蒙古弄来的硫磺,我走了军械局的账。”
沈砚秋点头,忽然问:“陈守将的儿子…”
“安置在徐府偏院,找了两个退下来的老边军守着。”苏清鸢顿了顿,“那孩子左耳后有个胎记,与陈守将说的一般无二。”
烛火噼啪一跳。沈砚秋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紧绷似乎稍缓:“辛苦了。”
“分内事。”苏清鸢收起账册,临出门前回头,“京城若需要,我可先行——”
“不必。”沈砚秋打断她,“辽东更需要你。”
帐帘落下时,他对着晃动的灯影出神。案头摆着宁远防务图,旁边是今早收到的密报——皇太极正在打造攻城锤。可此刻他想的却是许多年前,绍兴府学那间漏雨的号舍,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如何在夹带嫌疑中活下来。
指尖无意识抚过官袍袖口的补子,那里针脚细密,是离京前林墨雪悄悄缝上的。他忽然很想听听京城夜市的喧闹,或者米脂县衙后院里,那架许久未弹的琴。
亲卫在外轻声禀报:“大人,周将军问明日是否照常演练步炮协同?”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所有杂念瞬间敛去。
“照常。”他提笔蘸墨,在宁远防务图上重重画下一笔,“告诉周文郁,我要红衣大炮能打到十里外。”
帐外风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