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二年(公元251年)
江淮的春天,总带着一股挣脱不掉的湿黏。寿春城头,征东将军府的旌旗在带着水汽的南风里无力地垂着,仿佛也沾染了主帅王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已是八十高龄的王凌,裹着一件半旧的锦袍,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封刚从东南前线送来的军报。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出眼底一丝混杂着决绝与悲凉的微光。
“孙权…终于动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刮过干枯的苇秆。军报上写得清楚:吴主孙权遣军十万,进驻堂邑,于涂水修筑堤坝,广设营寨,名曰“涂塘”,实则将北上通道彻底锁死。消息是将军杨弘亲自送来的,此刻,这位正值壮年的将领就肃立在书案前,等待着老将军的决断。
“杨弘,”王凌抬起头,目光如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却仍在奋力发光,“你如何看?”
杨弘上前一步,铠甲叶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太尉,吴人此举,意在自守,惧我大魏趁其主老而南下。然其陈兵边境,阻塞水道,实乃挑衅!我军正当以此为由,请朝廷发兵,以彰天威!”他刻意提高了声调,试图驱散这书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闷。
王凌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扇。湿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寿春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零星闪烁,更远处,是漆黑一片的、被吴人封锁的涂水方向。
“是啊,理由…这是一个好理由。”王凌的声音几乎融进了风里,“一个足以让我等调动兵马,而不至立刻引火烧身的好理由。”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皱纹都仿佛在那一刻绷紧了,“司马懿拒绝我上次的请兵,其猜忌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此番,他若再拒,便是坐视吴人嚣张,寒了边将士之心;他若准了…”王凌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那调兵的虎符,便是我们起事的关键!”
杨弘心头一凛,他明白“起事”二字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太尉,兖州那边…”
“这正是我要交给你的重任!”王凌打断他,走回书案,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密信,蜡封上是他的私印,“新任兖州刺史黄华,虽非我等旧部,但亦非司马懿死党。你持我密信,速往平阿,面见黄华。不必尽言,只需让他知晓,我等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废昏立明,匡扶社稷,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共举义旗!兖州地处中原,若能得他响应,则许昌在我掌中,大事可成!”
王凌将密信重重按在杨弘手中,那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杨弘感到掌心那蜡封的坚硬和一丝老将军手心的冰凉,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末将领命!必不负太尉重托!”
看着杨弘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王凌久久伫立。老仆王忠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主公,夜深了。”王忠的声音带着担忧。
“王忠啊,”王凌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漆黑的夜空,“你说,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王忠沉默片刻,低声道:“老奴不懂军国大事。只知主公一生,为这大魏江山,耗尽心血。”
王凌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对明帝曹叡嘱托的回忆,对洛水畔誓言的愤怒,对司马懿步步紧逼的恐惧,以及,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不甘的挣扎。“尽人事,听天命吧。”他喃喃道,仿佛在说服自己。
杨弘离开寿春时,暮色正浓。江淮的湿气裹挟着晚霞,将他的坐骑和随从的身影拉得细长。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寿春城楼,以及城楼上那面依稀可辨的“王”字大旗,心头如同压着一块浸水的巨石。王凌太尉的威望,数十年来如泰山北斗,那“匡扶社稷”的大义名分,更让他热血涌动。他用力握了握藏在胸口的密信,蜡封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为魏室尽忠,纵死何妨!”他低声告诫自己,一夹马腹,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亲随,融入了通往兖州平阿的官道夜色之中。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却像跗骨之蛆,始终缠绕在他心底——他深知此行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平阿,兖州刺史府。
黄华端坐在书房上首,他年约四旬,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听完杨弘转达的王凌意图,又仔细验看了那封措辞隐晦却意图明显的密信后,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如古井无波。他放下信,沉吟片刻,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为难。
“王太尉……竟有此心?”黄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此事实在是……关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杨将军一路辛苦,且先在馆驿安心住下,容黄某细细思量,与幕僚商议一番,再给太尉回复,如何?”
杨弘见他并未断然拒绝,心中稍定,抱拳道:“一切但凭使君决断,末将在此静候佳音。”
然而,杨弘很快发现,所谓的“馆驿”守卫森严,他与其随从的行动被严格限制,形同软禁。最初两日,他还能以“谨慎行事”来安慰自己,但随着时间流逝,黄华那边毫无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与此同时,黄华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屏退了所有仆役。他反复摩挲着王凌的密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王彦云啊王彦云,你真是老糊涂了!”他心中冷笑。他想起自己从一介边地降将,能坐到这兖州刺史的位置,全靠司马太傅的提拔和信任。司马懿虽病,但其子司马师、司马昭皆是人中龙凤,党羽遍布朝野,中枢稳固,兵权在握。反观王凌,年已八旬,困守淮南一隅,昔日盟友令狐愚已死,如今竟想靠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和借来的“东风”起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更重要的是,黄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向洛阳太傅府献上的、分量极重的投名状!若能借此扳倒王凌这棵最后的“忠魏”大树,他黄华不仅能彻底洗刷自己早年反复的污点,更能一跃成为司马氏最信赖的心腹,未来的荣华富贵,不可限量。风险?在王凌这艘注定要沉的破船和司马氏那艘坚不可摧的巨舰之间,选择哪一边,答案不言自明。
第三日深夜,黄华亲自来到了杨弘被软禁的院落,只带了一名提着食盒的心腹侍卫。
“杨将军,这几日委屈你了。”黄华挥退侍卫,亲自关上房门,脸上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非是黄某怠慢,实是此事……唉,黄某思前想后,辗转难眠啊。”
杨弘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使君考虑得如何?”
黄华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将军可知,我当年在河西,也曾意气用事,几经反复,方得太傅收录,才有今日。这身家性命,来之不易啊。”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杨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杨弘心上:“杨将军,王公年已八旬,行此大事,胜算几何?司马太傅虽病卧在床,然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中护军、武卫营皆在其手,天下州郡,几人敢不应其号令?昔日曹爽兄弟,权倾朝野,手握中军精锐,结果如何?高平陵畔,誓言犹在耳边,转眼便是人头滚滚,三族尽灭!那血,到现在都还没干透啊!”
杨弘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惨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黄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挑破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恐惧。
黄华趁热打铁,上前一步,语气变得更加具有诱惑力:“但若能迷途知返,与我联名,向太傅揭发此逆,你我不但无罪,反而是拨乱反正的首功之臣!太傅赏罚分明,岂会亏待我等?届时,封侯拜将,光耀门楣,岂不远胜于跟着王公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一同粉身碎骨,还要连累父母妻儿,身死族灭吗?!”
“族灭”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杨弘的心理防线。他想起了寿春家中的老母稚子,想起了刑场上那些绝望的哭嚎。对王凌的忠诚,在家族存亡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颤声道:“使君……使君所言……末将……末将愿听使君安排!”
他不再犹豫,将王凌的计划全盘托出,包括借讨吴之名索要虎符,联络楚王曹彪的细节,以及王凌对许昌的图谋。“楚王……楚王曹彪,表字朱虎,王太尉认为他年长且有贤名,正是……正是应了那童谣……”
黄华眼中精光爆射,心中狂喜。他立刻命人取来帛书笔墨,就在这间弥漫着恐惧与背叛气息的房间里,与杨弘联名写下了告密奏章,将王凌谋反的时间、地点、人物、计划,详详细细,和盘托出。
“好!好!杨将军,你今日之举,可谓悬崖勒马,明智至极!”黄华将奏章用火漆封好,唤来那名绝对心腹的侍卫队长,厉声吩咐:“你亲自挑选快马能手,以此物为最优先,六百里加急,直送洛阳太傅府!沿途若有阻拦,格杀勿论!务必亲手交到太傅或中护军手中!”
侍卫队长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黄华看着窗外,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但他知道,对于远在寿春的王凌来说,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瘫坐在椅子上、面色灰败、冷汗淋漓的杨弘,心中冷笑。这枚棋子,用完了,也该处理掉了。不过,那是后话。眼下,他只需等待洛阳的反应,以及,那即将到来的、丰厚的回报。
三日后,洛阳太傅府的内室里,正弥漫着比寿春更加浓重压抑的气息。
药味几乎成了这房间的一部分,渗透进每一寸木料和织物。司马懿斜倚在厚厚的锦褥上,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边,脸颊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音和无法抑制的咳嗽。司马昭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银匙将褐色的药汁喂到父亲唇边,而司马师则如同一尊铁塔,默立在阴影里,眉头紧锁。
“父亲,太医令说了,您此番风寒入体,引发旧疾,必须静养,万不可再劳心耗神。”司马昭看着父亲吞咽药汁时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忍不住再次劝道。
司马懿闭着眼,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但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蜷缩起来,司马昭连忙为他抚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西边…陇右…姜维…”
司马师从阴影中上前一步,躬身道:“父亲放心,郭淮将军坐镇长安,陇右暂无动静。蜀虏近来亦无大规模调兵迹象。”
司马懿浑浊的目光在长子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中辨别真伪,最终只是疲惫地重新阖上眼皮。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内室的门被极轻地敲响了。
心腹老仆苍头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焦急的脚步声靠近。“主公,”苍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石子投入死水,“兖州…八百里加急密报,黄华刺史亲笔,言…事关淮南王太尉。”
榻上的司马懿猛地睁开了眼睛。司马昭想开口阻拦,却被司马师以眼神制止。司马懿挣扎着,用肘部支撑起上半身,枯瘦的手伸向那封密信。他的手抖得厉害,撕开火漆时几乎将信纸扯破。
就着司马昭急忙端近的烛火,司马懿的目光急速扫过信上的文字。起初是难以置信,随即,一股被最深切冒犯的暴怒涌上他那病弱的脸庞,让他的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的呼吸骤然急促,攥着信纸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王…彦…云!”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下一刻,剧烈的眩晕和咳嗽再次袭来,他身体一歪,猛地向前栽去,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咳在锦被上,触目惊心。
“父亲!”司马昭惊呼,连忙和司马师一同将他扶住,苍头也赶紧上前协助。
司马懿靠在儿子们的手臂上,喘息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他没有去看被污损的锦被,而是再次举起了那封密信,眼神已从最初的暴怒化为一片冰冷死寂的杀意。杨康两年前的供词,与此信相互印证,分毫不差!王凌不仅一直在谋划,而且已经走到了借兵起事、联络外援这一步!
“更衣…召…召集…”他试图下令,声音却虚弱不堪。
“父亲!您不能再动了!”司马昭几乎是在哀求,“区区王凌,已是风烛残年,盘踞孤城。儿子愿代父前往,或遣大将军胡遵、刺史诸葛诞率兵征讨,足可平定!”
司马师也沉声道:“昭弟所言极是。淮南虽称精锐,然悬远外镇,粮道漫长。我军挟中枢之威,四方州郡皆听号令,王凌孤立无援,岂能久持?父亲万金之躯,实不必亲冒矢石。”
“尔等…懂什么!”司马懿猛地推开司马昭搀扶的手,用尽力气坐直了身体。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扫过两个儿子,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被挑战的权威和濒死意志的混合体。“王凌…非疥癣之疾!他是四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淮南!其威望…非尔等所能想象!若遣他人…彼或以为朝廷怯弱,或生轻慢…一旦迁延日久,淮南人心浮动,乃至…勾连许昌,祸乱…将不可收拾!”
他停顿下来,大口喘息,仿佛每一句话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在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心上:
“王凌,非他人可制。彼尚以为我病重将死,可欺!吾虽病,余威尚在,足矣!此战,必须吾亲往…以雷霆之势…方可…方可毕其功于一役,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那冰冷的杀意让整个内室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一眼,知道再劝无用。父亲的决定,从来不容更改,尤其是在这种关乎司马氏根本的时刻。
数日后,洛阳城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