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二年春日暖融。洛阳太傅府凌云阁内,司马懿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一条厚重的西域绒毯盖至腰间。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雕花木窗,在他深紫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已经不再在是刻意伪装的憔悴。
司马师垂手立在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父亲,黄刺史(黄华)已抵达平阿,接掌州事,这是他就地清查后送来的第一份钱粮、军吏名录。”他递上一卷密封的帛书。
司马懿没有立刻去接,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着毯子边缘的流苏。令狐愚,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曾激起过涟漪,但此刻,石子沉底,水面正逐渐复归于平静。王凌伸向中原最得力的一条臂膀,就这么被天命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心中那根关于东南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这并未带来丝毫快意,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审慎——猛虎失其爪牙,其濒死的反扑往往更为不可预测。
“嗯。”良久,他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睁开眼,接过了帛书,却并未展开,“黄子钧(黄华字)办事,还是稳妥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一阵规整的脚步声。中护军司马昭引着一名身着绛衣的谒者走了进来,那谒者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神色恭谨。
“陛下诏书至,请太傅接旨。”谒者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司马昭连忙上前,小心地将父亲扶起。司马懿借着儿子的力,颤巍巍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便要下拜。谒者急忙道:“太傅,陛下有口谕,您年老功高,特许‘朝会不拜’,今日这礼,也免了罢。”
司马懿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然礼不可废,君臣之分,更不可僭越。”说罢,他还是在司马昭的搀扶下,缓慢而郑重地行了跪拜之礼。
谒者展开诏书,朗声宣读。诏文骈四俪六,极尽褒扬之能事,将司马懿比作安周的周公、辅汉的霍光,最后的核心是——加封九锡之礼,享“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等殊荣。
诏书宣读完毕,阁内一片寂静。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垂首而立,眼角余光却都紧盯着父亲。
只见司马懿并未谢恩,反而伏下身去,肩头开始微微耸动。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那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用袖口擦拭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嘶哑:
“陛下!陛下啊!老臣……何德何能,敢受此非分之赏!”他捶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臣尝读史书,见太祖武皇帝(曹操)廓清寰宇,再造汉室,有大功大德于天下,汉氏崇重,故加九锡……此乃历代之异事,非后世君臣所宜法也!”
他巧妙地抬出曹操旧例,既将自己与那位奠定了魏室基业的枭雄切割开来,示以谦退,又仿佛在无声地警告所有潜在的旁观者:连曹孟德那般不世之功都未迈出最后一步,我司马懿,又岂是那等急不可耐的篡逆之徒?
“臣本洛滨一病叟,”他继续哭诉,语气悲凉,“蒙先帝(曹叡)错爱,授以托孤之重,夙夜忧叹,唯恐不效。今幸得陛下信赖,已位极人臣,若再受此非分之赏,臣……臣无面目见高皇帝(曹腾)、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于地下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全臣忠节之名!”
他匍匐在地,泣不成声。那悲切与“固执”,让宣诏的谒者都为之动容。
这一幕“固让九锡”的戏码,在凌云阁内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司马懿很清楚,这份坚决的辞让,是做给淮南的王彦云(王凌字),做给仍在朝中冷眼旁观的夏侯玄,做给所有心怀魏室、对他司马懿虎视眈眈的人看的。他要让他们相信,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早已无觊觎大宝之心,只想守着“忠臣”的名号安稳终老。这是一剂精心调配的麻痹烟雾。
最终,在司马懿“以死相逼”的坚持下,这场加封九锡的闹剧只得作罢。谒者带着无限的“感慨”回去复命了。
然而,虚名可以推却,实权却必须牢牢攥在手中。几乎是默契般地,朝廷随后接二连三地颁下其他“荣宠”:特许司马氏在洛阳立家庙,香火与皇家同祭,而司马懿本人亦在受香火之列;太傅府增置掾属十人,皆由司马懿自行辟召,他顺势将亲信子侄、门生故旧安插进去,通过“岁举”之名,将人才铨选之权紧紧抓在手中;赐予天子仪仗中的“鼓吹”与“虎贲官骑”,其出行威仪,已与御驾相去无几。
更微妙的是,小皇帝曹芳开始“主动”提出,定期亲赴太傅府“咨询国政”。每一次,司马懿都表现得受宠若惊,毕恭毕敬,亲自在府门外迎候,执臣礼甚恭。但所有踏入凌云阁的官员都心知肚明,这座府邸的书房,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天下的脉络。
东南的威胁因令狐愚之死看似稍缓,司马懿便将更多精力投入两件事:一是更加精细地调养身体,太医令的诊治愈发频繁,药膳方子换了又换;二则是系统性地巩固权力网络,他亲自审阅各州郡长官的考绩,对关中郭淮、荆北王昶等关键军镇的部署进行微调,一张以洛阳为中心,辐射天下的权力之网,正被他无声无息地织就得更加密不透风。
几乎就在司马懿于洛阳凌云阁上演辞让大戏的同一个傍晚,千里之外的寿春,正笼罩在一片凄迷的冷雨之中。
征东将军府(王凌虽已晋升太尉,但府邸牌匾尚未更换)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依然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湿寒。王凌独自坐在书案后,手中攥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帛书,那是来自兖州平阿的正式讣告。
令狐愚,字公治,他的外甥,他最信赖的盟友,死了。
烛火摇曳,映得王凌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他没有流泪,只是死死盯着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烧穿。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老人沉重而缓慢的呼吸。他想起最后一次密会时,外甥那因激动而泛红的面庞,想起那匹出自白马津的“素羁”妖马,想起那首“其谁乘者朱虎骑”的童谣……一切犹在眼前,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公治不仅是他的血脉亲人,更是他整个“废昏立明”计划中,连接兖州、策应许昌、联络楚王曹彪的最关键一环。如今,这条最有力的臂膀,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无情斩断。寿春,仿佛瞬间成了一座被司马氏掌控的广袤中原包围的孤岛。他想起了此前被“升迁”调离的心腹杨康,更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洛阳缓缓罩下,越收越紧。
“主公,”老仆王忠佝偻着身子,声音带着担忧,又一次出现在门外,“洛阳……大公子又有家书到了。”
王凌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拿进来。”
王忠将一封密封的信函放在案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凌拆开信,是他儿子,尚书王广的笔迹。信的前半部分依旧是寻常的问候,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但越到后面,笔触越是凝重,直至变为一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儿在京中,日夜忧思。司马懿虽老迈,然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分据中护军、散骑常侍要职,党羽遍布台省,深握京畿兵权。朝中士人,或畏其雷霆手段,或贪其擢升之利,附之者众,非止一二。父亲坐镇淮南,虽有精兵,然悬远外镇,粮道漫长,一旦有变,洛阳中枢可令四方共击之。昔年曹爽兄弟,手握中军,犹不免高平陵之祸,身死族灭,况我今日之势乎?父亲年高德劭,为国柱石,但当此之时,儿窃以为,宜静守疆土,抚慰将士,保全门户,以待天时。若……若轻举妄动,非但事恐难成,且恐招致家门倾覆之祸,则儿等死不足惜,恐太原王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万望父亲三思,慎之,重之!”
这封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王凌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理性的寒光,将他所处的绝境照得雪亮。他明白儿子的恐惧,这分析句句在理,直指要害——人心、实力、前车之鉴……司马氏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这位七十九岁的老人压垮。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
理智告诉他,儿子是对的。隐忍,蛰伏,或许还能保全家族,苟延残喘。
但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响。那是明皇帝曹叡临终前,握着他的手,那沉甸甸的、包含着无限期望与忧虑的眼神。“王卿,东南重镇,朕就托付给你了……”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是洛水河畔,司马懿指天誓日后,转眼举起的屠刀,是曹爽、何晏、邓飏、桓范……五千颗滚落的人头,是那冲天而起、连雨水都冲刷不净的浓重血腥气!
“权臣欺主,视帝室如无物……洛水之誓,血迹未干!此岂人臣所为?!”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他重新坐直,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他的手因年老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落笔时,字迹却异常坚定,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广儿如晤:汝所言,皆切实情。司马氏权倾朝野,根深蒂固,老夫岂能不知?”他写下开头,语气平静得可怕。
“然,吾历仕四朝,世受魏恩。今权臣跋扈,视帝室如无物,威福自己,凌逼宫阙!此岂人臣所为?”
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激昂悲怆:“老夫年近八旬,死不足惜!然若坐视社稷倾颓,曹氏陵替,他日有何面目见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于地下?此非为博忠烈虚名,实乃不忍见先帝开创之基业,毁于老贼之手!”
最后,他的笔触重新变得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心力:“事之成败,在于天意。但尽人臣之本分,虽千万人,吾往矣。为父此举,凶险难测,恐累及家门。然忠义在前,已无退路。他日若……若祸及洛阳,尔等……唉,好自为之!”
搁下笔,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窗外,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屋檐,噼啪作响。他将信仔细封好,唤来王忠,命其以最快速度送往洛阳。
做完这一切,王凌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意扑打在脸上。寿春城在沉沉的雨幕和夜色中,一片模糊,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鬼火。
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遥远的北方,洛阳凌云阁中,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穿透这无尽的雨夜,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这场风暴,注定要来。而他,将独自走向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