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元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刚进十一月,兖州治所平阿城就被一场湿冷的寒雨笼罩了个把月,屋檐下挂着的冰凌终日滴着水,敲在青石板上,声音不大,却让人心烦意乱。
刺史府西厢的公务房里,治中从事杨康刚核对完最后一卷漕运账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炭盆里的火不算旺,寒意还是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他站起身,正想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窗外陡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方向正是后院刺史起居的内宅。
“出了何事?”杨康心头一跳,推开房门,抓住一个正小跑着经过的仆役。
那仆役脸色煞白,语无伦次:“是、是使君……方才在书房议事,突然就……就晕厥过去了!”
杨康脑子里“嗡”的一声,也顾不得仪态,拔腿就往后院跑。等他穿过回廊,赶到令狐愚的寝居外时,别驾单固和几位军中将领已经候在那里,个个面沉如水。府中医官进出忙碌,门帘掀动间,隐约可见榻上令狐愚那张灰败失色的脸,双目紧闭,口角似乎还有些歪斜。
“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杨康挤到单固身边,压低声音急问。
单固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声音干涩:“正在商议春防事宜,毫无征兆,人就倒下了。医官说是……风邪入脑,情况……很不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已派人星夜赶往寿春,禀报王都督了。”
“都督”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杨康一下。他当然知道单固指的是谁,也知道这“禀报”背后,远非简单的病情通报。王凌与令狐愚甥舅二人密谋的那件泼天大事,此刻随着令狐愚的骤然倒下,仿佛悬在半空的巨石,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撑。杨康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冬雨更冷。
接下来的几天,刺史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令狐愚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即便醒来,也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帐顶。所有的汤药都如同石沉大海,医官私下里已连连摇头。
杨康强打着精神处理日常政务,心却像在油锅里煎。那桩拥立楚王曹彪、于许昌另立朝廷的密谋,他是参与者,深知其中利害。如今主心骨令狐愚将亡,兖州权力即将真空,寿春的王凌年近八旬,远水难救近火……一旦事情泄露,洛阳那位连洛水之誓都敢践踏的太傅司马懿,会如何清算他们这些从逆者?想到曹爽、何晏等人被夷灭三族的下场,杨康就禁不住浑身发冷,夜里噩梦连连。
就在这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纸来自洛阳司徒府的征召文书,如同另一道惊雷,劈开了平阿城上空的阴霾。
“征召……我?”杨康捧着那卷盖着司徒高柔印信的帛书,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文书内容很常规,命兖州治中从事杨康即刻入京,禀报本年度的钱粮户籍与漕运事宜。
时机太巧了。巧得让他无法不怀疑,这是不是洛阳已经嗅到了什么,特意投下的问路石。
“去,还是不去?”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内心天人交战。去,可能是自投罗网;不去,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令狐愚病危,王凌态度不明,密谋成功的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难道要陪着这艘注定要沉的船,一起粉身碎骨,连带家族妻儿都跟着陪葬吗?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极致的恐惧中疯狂滋生——或许,这是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富贵之路?司徒高柔,谁不知道他是司马太傅最铁杆的心腹?若能将王凌、令狐愚的计划作为“投名状”……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卑劣的悸动,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非我负人,实乃时势逼人……为了杨家香火不断……”他喃喃自语,一遍遍说服自己。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收拾行装,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踏上了前往洛阳的路。离开时,他甚至没敢再去瞧一眼令狐愚的寝居。
洛阳,太傅府。
内室里药香浓郁,几乎盖过了熏香。司马懿拥着厚厚的锦被,斜倚在软榻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颊凹陷,不时发出一连串沉闷而用力的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将肺腑震出来。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垂手侍立在榻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父亲,太医令说了,您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司马昭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汁,轻声劝道。
司马懿摆了摆手,没有接药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西边……陇右近日可有军报?蜀虏……姜维可有异动?”即便是在病中,他思维的焦点依旧在帝国的边防线上。
司马师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父亲,暂无紧急军情。郭淮将军坐镇长安,一切安妥。您放心。”
司马懿浑浊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确认这话的真伪,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养病时光里,夜漏显示已近子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心腹老仆苍头在门外低声道:“主公,司徒高柔有紧急要事求见。”
司马师眉头一皱,刚想回绝,却见榻上的司马懿已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让他进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高柔几乎是趋步而入,他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凑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太傅,兖州有变!新故兖州刺史令狐愚的心腹,治中从事杨康,今日入司徒府述职,告发了王凌与令狐愚密谋……”
他语速极快地将杨康供述的内容和盘托出:王凌与令狐愚如何计划废黜陛下,如何意图拥立年长且有贤名的楚王曹彪在许昌即位,如何借白马异象与童谣制造舆论,令狐愚两次派遣张式联络楚王的具体细节……
随着高柔的叙述,司马懿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他原本松弛搭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收拢,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被面,仿佛要把这被面捏为齑粉一般。当听到“楚王曹彪”、“许昌”这几个词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吸气的声音,一直微佝的脊背瞬间挺直,那股笼罩全身的病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驱散。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高柔:“杨康此人,可信否?供词可有佐证?”
“下官已反复盘问,细节吻合,不似作伪。且其神态惊惧,急于寻求庇护,应是真。”高柔笃定地回答。
司马懿沉默了,只有胸膛因压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内室里静得可怕,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司马师和司马昭屏息凝神,他们都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片刻之后,司马懿缓缓向后靠去,重新闭上眼睛,但抓住被面的手并未松开。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再无一丝病弱:“王公(王凌)镇守淮南,劳苦功高,年事已高,朝廷不可不念其勋劳。”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奏请陛下,晋王凌为太尉,仍假节钺,都督扬州诸军事如故。让天下人看看,朝廷待功臣之心,始终如一。”
司马昭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解。既然已知其谋反,为何还要加官进爵,且让其继续手握重兵?他刚要开口,却被司马师以眼神制止。司马师已然领会,这看似尊荣的晋升,实则是裹着蜜糖的麻痹,旨在让王凌安心,误以为朝廷对他毫无猜忌。
司马懿继续吩咐,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兖州新丧刺史,不可久悬。着即任命兖州刺史黄华,接掌州事,安抚流民,整饬武备。” 他特意在“整饬武备”四字上略加重音。黄华是凉州降人,早年虽在河西生乱,但归顺后在中原毫无根基,与淮南士豪、谯沛勋旧皆无牵连,此等孤臣身份,正是不致引王凌过度警觉、又能专心秉承中枢意旨的绝佳人选。
“另外,”他微微侧首,看向司马昭,“陛下思念文帝(曹丕)陵寝,你代陛下前往首阳陵祭扫,事毕后,顺道巡视许昌防务。许昌乃魏之旧都,武皇帝基业所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司马昭瞬间领会了父亲的深意,肃然应道:“儿臣明白!”
“那个杨康,”司马懿最后对高柔说,“厚加赏赐,妥善安置。让他把知道的,都写下来。此人,暂且不要让他再见外人了。”
“是!”高柔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内室重归寂静。司马懿挥退了两个儿子,独自躺在榻上。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越过黄河,落在了东南方向的寿春,落在了那座由王凌经营了十余年的重镇。令狐愚的死是意外之喜,打乱了对手的阵脚,也给了他从容布局的时机。晋升王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任命黄华,是直插心脏的匕首;司马昭巡视许昌,则是捆缚楚王的枷锁。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拉紧了身上的锦被。棋盘已经摆开,棋子悄然落下。他现在需要的,是耐心,是等待。等待那个被太尉尊荣麻痹的老将,在自以为得计的错觉中,一步步走向他早已张开的罗网。嘉平元年的冬天,注定比往年更加寒冷。
数日后,寿春征东将军府(虽已晋升太尉,但府门上的匾额尚未更换)。
王凌握着那份晋升他为太尉、允他参录尚书事的诏书,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使者宣读完诏书,说了许多褒奖他镇守淮南、功在社稷的场面话。
“太尉……仍假节钺,都督扬州诸军事如故……”王凌喃喃重复着。这无疑是人臣的极致荣宠。是在安抚我吗?还是司马懿病重,朝廷需要我这样的老臣稳定局面?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旋即被这突如其来的“尊崇”所带来的些许安慰冲淡。 或许,司马懿并未察觉什么,这甚至是向他示好的信号?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恭敬地接下诏书,谢恩,然后吩咐设宴款待使者。
几乎在同一时间,新任兖州刺史黄华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平阿城。他态度谦和,接见属官,安抚军民,表示一切政务皆循令狐使君旧例,稳定为上。然而,在无人注意的夜晚,他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一份份关于兖州军吏背景、钱粮流向、乃至令狐愚生前数月行踪的密报,被悄悄整理,经由特殊渠道,送往洛阳。
而在洛阳城南一座看似普通的宅院内,杨康得到了许诺的金钱绢帛,住处舒适,饮食精细。但他发现自己无法随意出门,与外界的联系也被切断。最初的兴奋过去后,一种沦为囚徒的冰冷感觉,渐渐攫住了他的心。他推开窗户,望着洛阳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他踏入司徒府告密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彻底坠入另一重看不见的牢笼。
寒风吹过庭院,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知落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