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源舟静静悬停于南荒主峰之上,舟体萦绕的银辉与山峦间尚未散尽的九枢地脉阵余光交相辉映,仿佛为这片刚刚经历过剧变的大地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灵纱。
凤无涯盘坐舟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她的识海之内,那象征着万物之灵的万象点灵图正剧烈动荡,代表着山川意志的第九根光柱疯狂震颤,几乎要撕裂她的神魂。
这便是强行与一域山河共鸣的代价。
一双温软的手贴上她的后心,精纯的归源水之力如清凉溪流,缓缓渗入她滚烫的经脉。
煨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忧虑:“陛下,您以自身为桥,引万脉归心,已然伤及本源。那万象点灵图初成,根基未稳,若再强行点化生灵,神魂恐有崩裂之危。”
凤无涯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
那双深邃的凤眸中,倒映着远方山脚下刚刚落成,尚无人问津的灵祠。
她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山愿为我守,河愿为我护,可这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信任,不是靠强权赐予的。这一拜,必须由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
山风萧瑟,灵祠孤寂。
白尾带着几只尚未完全化形、身后还拖着毛茸茸狐尾的幼崽,日复一日地来到祠前。
她学着人族的样子,笨拙地点燃三炷清香,而后伏地叩首,神情无比虔诚。
然而,这份虔诚在其他妖族眼中,却成了天大的笑话。
“嗤,一群连真形都保不全的废物,也配学人进庙拜神?”一只浑身披着青色鳞甲的狼妖靠在远处的老树上,满眼讥讽,“拜了又如何?难道你们那短命的血脉就能逆天改命了不成?”
狐族幼崽们被吓得缩回白尾身后,瑟瑟发抖。
白尾挺直脊梁,冷冷地回望:“信与不信,在于本心。我狐族,信!”
“好一个信!”一个暴躁的熊妖猛然站起,周身妖气鼓荡,“我看她凤无涯就是想用这种温吞法子,把我们南荒妖族都变成她圈养的牲畜!今日不毁了这破庙,明日我们便要跪在她脚下摇尾乞怜!”
话音未落,熊妖已化作一道黑风,携着万钧之力猛扑向灵祠!
“放肆!”
一声清喝如金石交击,策鳞的身影鬼魅般挡在祠前,手中长剑悍然出鞘,剑锋直指熊妖眉心。
他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掌中是一块通体温润的无字玉牌,牌上流转着凤无涯独有的气息。
“陛下有令,此为监察之权!”策鳞声若寒冰,“凡入南荒者,皆立‘顺逆由心’之誓。谁敢先行毁约,便是与陛下为敌,与这南荒万千生灵为敌!”
熊妖被剑气所慑,生生停在半空,脸色阵青阵白。
周围的妖众也陷入了僵持,他们畏惧凤无涯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却又不甘心就此低头。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青色魅影悄无声息地飘落至祠堂前。
来者正是雾姬,她看也未看策鳞与熊妖,只是素手轻抬。
嗡——
上百只闪烁着幽光的腐语蝶自她袖中飞出,翅膀扇动间,竟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流动的光影。
画面之中,一条身躯庞大的白蛇被金色的锁链洞穿,无数符文烙印在她身上,剥离着她的血肉与妖丹。
那正是千年前被大夏皇朝镇压于此的蛇母。
“你们都说她是孽障,是祸乱南荒的根源。”雾姬的声音空灵而悲怆,“可有谁还记得,她当年为何会触怒人族?只因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狐族幼崽,她为护那孩子,不惜独战三千禁军,硬受万毒穿心之刑!”
画面流转,清晰地映出蛇母庞大的身躯下,护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白色小狐狸。
群妖哗然,许多老一辈的妖族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然而,仍有不服者。
那青鳞狼妖发出一声冷笑:“说到底,不过是陈年旧事!今日你用情义绑架我们,明日是不是就要我们献出妖丹,以证忠心?我妖族,不信眼泪!”
“说得好。”
一个清冷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群妖猛然回头,只见凤无涯不知何时已站在归源舟下,正缓步走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玄衣,左掌那道为引动地脉而划开的伤口依旧血痕未愈,丝丝缕缕的黑色纹路从伤口处蔓延而出,如墨线般爬上她的手臂,那是地脉之力反噬的印记。
她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看任何妖,只是走到灵祠前的石阶上,将手中的龙渊剑,“锵”的一声,深深插入石阶缝隙之中。
随即,她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股磅礴浩瀚,却又纯粹无比的意念以她为中心,轰然向四方扩散开来!
“我不立神像,不设禁令。此祠,只为记名。”
她的声音直接在每一个生灵的脑海中响起。
“若你们不信,可入我识海,亲眼看看——我是如何记住,每一个被点化的名字。”
刹那间,灵祠上空,万象点灵图的虚影轰然洞开!
万千光影如星河倒灌,奔涌而出。
那是一幕幕匪夷所思的画面:一柄断剑在得到点化后,剑柄微垂,仿佛在对凤无涯行忏悔之礼;一把被人遗忘在角落的扫帚,在灵光注入后,竟自行扫净了满地落叶,以此回礼;一池沉寂千年的死水,因她一指点化,化作最忠诚的眼线,监察四方;一捧最卑微的尘土,聚散离合间,演化出兵阵之形……
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有其名,皆有其忆!
最后,所有画面定格。
那是在暗无天日的蛇母封印之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冒着被封印之力绞杀的危险,艰难地将一枚野果,从石缝中递进去。
那身影,分明是一只白狐——正是白尾的先祖!
原来,狐族与蛇母的羁绊,从未断绝!
死寂。
所有妖族都怔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画面,看着那一个个平凡到极致,却又被赋予了新生与尊严的“名字”。
“哇——”
一声悲怆的嚎哭打破了沉寂。
一只苍老的猿妖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我父……我父当年就是死于人族的猎符之下!他只是想讨回被抢走的灵果,可他们……他们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若当年……若当年也有人肯这样听一句,看一眼……”
他的哭声像一道引线,点燃了无数妖族心中压抑了千百年的悲愤与委屈。
凤无涯缓缓起身,反噬的黑纹在她脸上若隐若现,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妖异而神圣的美感。
她走到白尾面前,伸手取下颈间一枚用红绳穿着的赤色玉佩,玉佩上只有一个古朴的“凤”字。
她将玉佩亲手交到白尾颤抖的手中。
“从今往后,这灵祠不归我管,归‘守心者’管。”她的目光清澈如洗,直视着白尾的眼睛,“你,愿意当这第一任执香人吗?”
白尾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攥着那枚尚带着凤无涯体温的玉佩,重重叩首:“白尾……愿为陛下守心!”
三日后,晨钟初响,声传百里。
南荒灵祠的第一炷香,由新任执香人白尾,亲手点燃。
她身披素袍,捧香而立,在她身后,竟有数十名来自不同族群的妖族排着队,主动前来登记名姓,愿留祠服役。
最令人惊异的是,就在钟声响彻的那一刻,南荒与人族驻军交界处,一块本该深埋地底、标记着大夏疆域的界碑,竟毫无征兆地自行破土而出,横亘于两族对峙的中央。
原本模糊的碑面之上,光华流转,缓缓浮现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古篆——
此地无主。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
那块神秘的界碑底部,一缕比蛛丝还细的银线悄然渗出,它无视一切阻碍,顺着新生的地脉,如一条拥有生命的灵蛇,蜿蜒流向主峰之上,最终没入归源舟的深处。
仿佛,某种被遗忘了无数个纪元的古老契约,因一个崭新的“名字”被记起,正在南荒的地底之下,悄然改写着整个世界的秩序。
而远在万里之外,巍峨的大夏皇都,灯火通明,气氛却已压抑到了极点。
数道加急的军情密报,正以燎原之势,从南荒边境传向中枢,一场即将撼动天下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