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平定,煞气尽散,本该是论功行赏、班师回朝的时刻。
然而,凤无涯却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费解的命令。
她未曾离开,反而命人将那艘庞大的战争巨舰——归源舟,开至南荒七十二峰的中心上空,仿佛它不是一艘舟,而是一枚即将落下的棋子。
“起阵!”
一声令下,数万将士如臂使指,以归源舟为中枢,在七十二座山峰之间迅速布下了一座前所未闻的庞大阵法。
阵旗所指,灵石所向,皆是山川地脉的节点。
这便是“九枢地脉阵”,一座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古阵。
煨娘抱着一卷泛黄的兽皮古籍,步履匆匆地赶到凤无涯身边,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与不解:“陛下,您当真要行此险招?古卷有载,此阵若要激活,需引山河灵格认主。可山川无情,草木无思,何来‘自愿’一说?这……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的话音里透着深深的忧虑。
自古以来,人只能向天地索取,何曾听闻天地会主动臣服于人?
这违背了天道常理。
凤无涯立于舟首,俯瞰着下方如棋盘般展开的阵法,狂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声音却平静得可怕:“煨娘,你错了。我不是要强迫它们效忠,而是要让它们明白,为何要效忠于我,效忠于这片土地上的人。”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归源舟深处的静室传来。
那是青藤儿的声音!
众人脸色一变,霍斩岳第一个冲了过去。
静室内,正在修复魂识的青藤儿抱着头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滚,小脸煞白,汗如雨下。
“山……山在哭!好痛……它们在哭啊!”
他虽年幼,魂识却与草木地脉天生亲近。
此刻,他那脆弱的魂识仿佛成了一个放大器,清晰地感知到了来自南荒大地深处的、被压抑了千年的无尽悲鸣。
无数古老而沉重的意识正在苏醒,它们在挣扎,在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底!”凤无涯目光一凛,瞬间锁定了那股悲鸣的源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已带着霍斩岳与几名亲卫冲出归源舟,直奔下方一座最深邃的溶洞。
洞内阴冷潮湿,石壁上布满了青苔。
越往深处,空气中那股压抑的悲伤就越是浓重,仿佛连岩石都在流泪。
终于,他们在一片巨大的地下空腔中停下脚步。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岩壁,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岩壁之上,并非天然的钟乳石,而是遍布着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上古刻痕!
那些刻痕描绘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祭祀。
一个头戴帝冠的女人,身影与史书中的初代女帝别无二致,她站在万山之巅,以自身鲜血为引,布下了一道贯穿整个大陆的血色法阵。
法阵的终点,是一条条从山脉、河流中被强行抽离出来的灵性光带。
这些光带被扭曲、碾压,最终铸成了一副横亘在地脉深处的,巨大无比的枷锁——龙脊锁!
“原来如此……”凤无涯轻抚着冰冷的岩壁,指尖传来千年前的刺骨寒意,“初代女帝并非仅仅与主魂立契,她为了彻底掌控这片疆土,竟以血祭苍生之法,强行抽取了山川地脉的灵性,将它们变成了失去意识的死物!”
山川失语,江河失声,原来不是天道无情,而是人道残忍!
这片土地,已经被囚禁了整整一千年!
“陛下,这龙脊锁与整个南荒地脉相连,强行破坏,恐怕会引发地龙翻身,生灵涂炭!”霍斩岳声音发颤,他能感受到那锁链中蕴含的毁灭性力量。
凤无涯缓缓转身,黑眸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片死寂的疆土。
“破锁!”
没有丝毫迟疑,她拔出腰间的龙渊剑。
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划开她白皙的手掌,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答滴答地落入脚下的地缝之中。
“以我之血,为尔等之引!”
随着她血液的渗入,她识海中的万象点灵图骤然爆发出璀璨金光。
这一次,不再是单向的赋予和点化,一个全新的能力——“共鸣赋灵”,被悍然发动!
“开!”
凤无涯低喝一声,竟主动敞开了自己的神魂之门!
她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那股积压了千年的、磅礴如海的地脉意识,携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愤怒,疯狂地涌入她的识海!
轰——!
刹那间,凤无涯如遭雷击,娇躯剧烈一颤。
她“看”到了。
她感受到万仞高山的沉重,那是被镇压千年,无法挺直脊梁的屈辱;她感受到千里长河的委屈,那是被堵塞改道,无法自由奔腾的悲愤;她感受到亿万岩石的沉默,那是在无尽黑暗中,日复一日累积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这些情绪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识海中疯狂切割、冲撞,试图将她这个“入侵者”撕成碎片。
霍斩岳等人骇然发现,凤无涯的七窍竟缓缓渗出鲜血,脸色惨白如纸。
“陛下!”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神魂境强者瞬间崩溃的精神洪流,凤无涯却只是死死咬着牙关,没有去压制,没有去驱逐,更没有去对抗。
她只是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最纯粹的意念传递过去:
“我知道你们被囚禁,被伤害,被遗忘……”
“所以这一次,我不命令你们,不强迫你们……”
“这一次,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决定是否要挣脱这枷锁!
决定是否要再次相信人族!
决定是否要与她一同,守护这片共同的家园!
她的神魂,就像是怒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但她的意志,却如舟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风吹浪打,始终不移。
一天,两天,三天……
整整三日三夜,凤无涯盘坐于地缝之上,纹丝不动,宛如石化。
亲卫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整个南荒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第四日黎明,所有人都濒临绝望之际——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极北方向传来!
所有人骇然望去,只见南荒最北端的那座、终年积雪的寒峰,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崩塌!
然而,崩塌并未造成毁灭。
无数的冰雪与山岩在半空中飞速旋转,竟又在瞬息之间重组!
一座更加巍峨、更加挺拔的雪山拔地而起!
山巅之上,漫天雪雾凝聚成一个高达千丈的巨人虚影,它对着凤无涯所在的方向,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地!
一道无比古老、无比低沉的轰鸣,响彻天地,震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吾……愿归。”
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南荒境内上百条河流,无论大小,竟齐齐逆流改道!
百川汇流,在天空中化作一条长达数百里的银色水龙,它围绕着初代女帝祠盘旋三周,而后猛然昂首,向天发出一声清越激昂的长啸!
“吾……愿守!”
一山一河,率先响应!
下一刻,凤无涯布下的九枢地脉阵,光芒大作!
一道、两道……九道贯穿天地的光柱冲天而起,将整个南荒照如白昼!
大地剧烈震颤,不是崩坏,而是欢鸣!
悬浮于七十二峰上空的归源舟,被这股磅礴的力量猛然托起,瞬间升空百丈!
舟底那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无数金色的纹路自行浮现、交织,最终勾勒出了一张覆盖整片天武大陆的、无比清晰、无比复杂的灵脉网络图!
仪式,成了!
那夜,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出现了让后世史书记载千年的异象。
大陆上所有山脉的轮廓,都泛起了一层柔和的微光,仿佛巨人的胸膛,在平稳地呼吸。
所有江河的奔流声,都汇聚成一种奇异的共鸣,传入众人耳中,仿佛是在低声齐诵着两个字:
“陛下。”
归源舟的甲板上,霍斩岳死死盯着那张灵脉地图上自动浮现的、遍布国境的金色防御结界轨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天……天佑大夏!这不是我们在守护国土……是这片国土,它活了过来,在守护我们啊!”
而在归源舟最深处的密室里,连璟紧闭的双眸微微颤动。
他识海中那道如跗骨之蛆的逆脉锁,在这一刻再次轻微震动,一道微弱的银光顺着锁链,悄然蔓延至他白皙的脖颈。
他仿佛陷入了梦魇,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做到了……”
“……比我想的,更快。”
也就在这一刻,九天之上,那颗亘古不变、象征着命运与变数的双螺旋星辰,在沉寂了万年之后,终于……落下了一缕微不可察的光。
南荒的喧嚣与神迹渐渐平息,但那股磅礴而温和的生命气息,却如同潮水般融入了每一寸土地。
凤无涯缓缓睁开眼,三日三夜的神魂交锋让她疲惫至极,但那双黑眸却比星辰更加明亮。
她能感觉到,这片大地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回应着她,亲近着她。
她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目光穿透洞穴,望向南荒七十二峰中最高、最险峻的主峰之巅。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了整个归源舟。
“传令,归源舟……停驻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