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鎏金龙谕,裹挟着大夏皇都的滔天威压,如三条金龙破空而至,悬停在归源舟上空。
谕旨未开,那股源自帝都、沉淀了千百年的皇权龙气,便已压得舟上修为稍弱的妖众喘不过气,连南荒湿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
“凤无涯接旨!”
尖锐的唱喏声中,三名身穿紫袍金带的钦差大臣自云端落下,神情倨傲,眼神中满是对这片“蛮荒之地”的鄙夷。
为首的老者,乃是宗人府德高望重的宗正,专司皇族法度,他手捧一卷厚重的“凤氏家规”,目光如刀,直刺舟头那道孑然独立的身影。
“大夏七皇女凤无涯,纵妖乱制,弃祖宗法度,帝诏在此,命你立即废除南荒一切新政,解散妖军,即刻班师回京,听候发落!”
声音不大,却借由法力传遍了归日峰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刚刚归顺的妖族脸色煞白,新生的希望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凤无涯一袭玄衣,静立舟头,任凭那皇道龙气冲刷,身形纹丝不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三道煌煌谕旨,目光平静地落在手持家规的宗正脸上。
宗正见她毫无反应,怒意更盛,厉声质问:“凤无涯!你可知罪?帝王之尊,统御万民,岂能与茹毛饮血之妖同席议事?!你将我大夏的颜面、将凤氏先祖的荣耀,置于何地!”
此言一出,舟上刚刚建立的脆弱信任瞬间紧绷。
霍斩岳麾下的百战精兵面露复杂,而雾姬身后的妖王们则目露凶光,若非凤无涯在此,恐怕早已将这三个不知死活的人类撕成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终于,凤无涯动了。
她没有起身,依旧端坐于那张简单的木椅上,右手缓缓抬起,修长的指尖在身侧龙渊剑的剑柄上,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
“咚……咚……咚……”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股沉重的皇道龙气,竟在这清脆的敲击声中,被一丝丝无形的力量震散。
她抬起眼,眸中无波无澜,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问你们——”
“在南荒瘴气弥漫的鬼愁林,是谁用妖身硬抗淬毒的骨箭,为我大夏三千将士开出一条生路?”
“在妖王盘踞的七十二洞,是谁以族群的未来起誓,说服顽固的洞主们自愿缴械,避免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是谁在归源舟修复之时,不眠不休,以自身妖力催动灵木生长,让这艘战争巨兽提前一月重见天日?”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最后一句,已如惊雷炸响:“若为大夏子民挡刀,为边境安宁效力,就叫‘乱制’,那我凤无涯,宁愿将这陈腐的规矩,一乱到底!”
三位钦差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熟读经义法典,何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皇女!
当晚,归源舟核心舱室内,灯火通明。
凤无涯、雾姬、策鳞、白尾,以及唯一的人族将领霍斩岳,围坐一堂。
气氛凝重。
“中枢的态度很明确,”霍斩岳率先开口,眉头紧锁,“殿下,我们现在等同于抗旨不遵,下一步……”
凤无涯没有回答,而是取出一张舆图。
那舆图材质奇特,仿佛由流光织就,摊开的瞬间,众人竟感觉脚下的归源舟与之产生了一丝血脉相连的共鸣。
这竟是一张以地脉灵丝织就的活舆图,其上南荒的山川河流,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到灵气的流转。
“京城要我回去,是要收回我的权,更是要毁掉我们在这里建立的一切。”凤无涯的指尖划过舆图,最终,重重地落在了南荒大陆的中央,那片新近平定的核心区域。
“所以,我要在这里,建一座没有王座的大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凤无涯的眼中燃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与理想:“不设帝位,不分人妖。凡是对这片山河有过功绩者,无论出身,无论种族,皆可登台言政。此殿,名为‘共议会’!”
“殿下三思!”霍斩岳猛地站起,“自古以来,权力归于一人,方能令行禁止。若人人皆可议政,岂非众声喧哗,政令不出,天下大乱?”
凤无涯抬眼看他,忽然一笑,那笑容自信而耀眼:“霍将军,乱的是钳制万物的旧规矩,稳的是顺应潮流的新秩序——你看这山河,它可曾因为百川汇流、万溪奔腾而崩塌过?”
霍斩岳怔住了,他看着舆图上那百川汇流奔向大海的景象,心神剧震。
计划既定,雷厉风行。
就在共议会筹备期间,策鳞的影卫揪出了数名暗中与南荒境外敌对势力勾结的妖族头领,证据确凿。
按照妖族旧律,此等叛逆之罪,当处以抽魂炼蛊的极刑,永世不得超生。
策鳞手持刑具,杀气腾腾,正要行刑,却被雾姬当庭拦下。
“策鳞,你要做什么?”雾姬脸色冰冷,“殿下刚说要建立新序,你却要重拾这血腥的旧刑?”
“新序是新序,规矩是规矩!”策鳞寸步不让,眼中凶光毕露,“背叛者,就该用最残酷的手段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这是生存法则!”
两人针锋相对,眼看就要内讧。就在此时,凤无涯到了。
她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命人将那几名罪妖押到灵祠之外,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而后,她面向数万妖众,朗声问道:“他们的罪,无可辩驳。现在我问你们——你们是要他们死,还是要一个让所有人都敬畏,并且不会再有背叛者出现的规矩?”
群妖哗然,议论纷纷。
死亡固然解恨,但一个公正且有希望的规矩,却关系到所有人的未来。
最终,在德高望重的白尾提议下,由万妖公投,共议会的第一条律法诞生了:“罪者服役,以劳赎魂。”那几名罪大恶极的妖将,被判罚前往最危险的边境裂隙,镇守三年,以功赎罪,他们的族群则需交出半数资源充入公库。
这个判决,既维护了铁律的威严,又给了罪人与族群一线生机,一时间,万妖臣服。
共议会奠基之日,天光大好。
三位钦差再度出现,试图做最后的阻拦。
宗正大人横身挡在殿基之前,声色俱厉:“祖宗之地,非人不得入!此殿若要立,便只能是我人族之殿!”
凤无涯站在高台上,看着他,眼中竟闪过一丝怜悯。
她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对身旁的煨娘微微颔首。
“启动,地脉共鸣。”
煨娘领命,双手结印,按在归源舟核心的一块阵盘之上。
霎时间,嗡——!
整片南荒大地,发出了一声沉闷如心跳般的巨响。
以奠基大殿为中心,九座巍峨巨峰齐齐震颤,发出悠远如钟的鸣响。
万千溪流仿佛受到无形巨力的牵引,竟硬生生改变了河道,汇成一条浩荡长河,围绕着殿基奔腾一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城天堑!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更令人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曾跟随凤无涯征战四方,被她以自身灵犀点化过的器物——鏖战中断裂的战剑、染血破损的旧甲、悬崖上枯萎的古藤、战场上屹立不倒的残旗……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竟在此刻纷纷从各处腾空而起!
它们发出或高亢或低沉的嗡鸣,环绕着巨大的殿基盘旋飞舞,剑光、甲光、灵光交织,组成了一道流光溢彩、杀气凛然的“灵卫长廊”。
凤无涯立于高台之上,玄衣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的声音传遍四野,清晰而坚定:
“它们,不是人,也不是妖。”
“但它们记得,谁为大夏流过血,谁为南荒洒过汗!”
“今天,它们,就是共议会的第一批议员!”
三位钦差面如死灰,看着那万千灵物组成的意志洪流,感受着那股纯粹而磅礴的护卫之意,他们知道,旧时代的法度,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效力。
他们带来的“凤氏家规”,在“万物皆可为英灵”的壮举面前,渺小得像个笑话。
典礼结束,钦差狼狈离去。
归源舟的静室内,煨娘翻出了一卷蒙尘已久的兽皮古籍,神色凝重地低声提醒道:“殿下,上古典籍有载,‘灵契过盛,反噬其心’。当您点化的灵物越多,与您建立灵犀契约的生灵越广,您自身的神魂,就将开始承受它们所有或强或弱的悲欢喜乐。终有一日,当这股意志洪流超过您神魂的极限,您……或许会沦为这众生意志的傀儡。”
凤无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南荒璀璨的星河,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她缓缓抬手,轻轻抚过胸口衣襟下,那枚早已出现裂痕的贴身玉佩。
玉佩的温度,冰冷刺骨。
“我知道。”她轻声说,“所以我才要建共议会。”
她的目光穿透无尽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某种既定的命运轨迹。
“不是为了掌控更多,而是为了……让‘我’,不再必须是唯一的那个支点。”
话音落下,她指尖下的玉佩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丝。
也就在那一刻,凤无涯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与这片南荒大地刚刚建立起的深邃联系之中,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动传来。
那不是源自山川河流的震颤,而是一种更高、更古老层面的法则波动。
方才还在她意志下欢呼咆哮的南荒脉搏,此刻,竟悄然染上了一抹深邃入骨的、令人心悸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