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与无边的黑暗之后,是一片混沌的温暖。
凤无涯的意识仿佛漂浮在初生的羊水中,煨娘那张满是慈爱与沧桑的脸庞,是她唯一能辨认的坐标。
古老而晦涩的咒文自煨娘口中吟唱而出,化作一道道碧绿色的光带,温柔地缠绕、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那曾被蛇母怨毒撕裂的经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重塑,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加坚韧。
“好了……好了……”煨娘长舒一口气,声音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凤无涯的心口,那里,原本纯净如琉璃的血脉之中,竟渗出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黑色丝线。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随着心跳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毒与不甘。
“这是蛇母千年不化的恨意,”煨娘低声道,“它已经与你的血脉融为一体,强行剥离,恐伤及你的根基。无涯,你……”
凤无涯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冽如初,只是深处多了一抹难言的复杂。
她能感受到那些黑丝中蕴含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滔天恨意与彻骨悲凉。
“不必了,煨娘。”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定,“那些恨,也是她存在过的证明,是她记忆的一部分。抽走了,便是将她再一次抹杀。”
她选择将这份沉重的代价,永远地烙印在自己的生命里。
与此同时,归源舟的舟顶,雾姬一袭黑裙,迎风而立,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像。
她的红唇未启,但一道无形的灵识波动却如惊雷般,瞬间扫过整个南荒妖域,精准地传入七十二洞妖王的脑海:“所有洞主,舟前集结!”
命令冰冷,不容置喙。
片刻之后,归源舟前方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了南荒最有权势的一群妖王。
他们形态各异,气息强大,此刻却都面带迟疑,交头接耳,目光闪烁地望向那艘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巨舟。
蛇母的下场还历历在幕,这个自称凤无涯的人类女子,究竟是救世主,还是另一个更可怕的暴君?
沉默在蔓延,猜忌在发酵。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排众而出,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率先单膝跪地。
那是一只狐妖,身后只有七条蓬松的尾巴在不安地摆动,显然血脉不全。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却带着倔强的脸庞,声音清朗:“青丘狐族白尾,参见主上。我祖曾受青霓神树庇护,得以开化灵智。此恩,我族世代铭记,愿为主上效死!”
这声“主上”,如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效死?真是可笑!”一声冰冷的嗤笑划破长空,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策鳞,南荒黑蛟一族的少主,身披精锐鳞甲,手持三叉戟,身后跟着十余名气息同样凶悍的洞主,龙行虎步而来。
他猩红的竖瞳扫过白尾,满是轻蔑,随即直视归源舟,声如洪钟,字字诛心:“你们都忘了,人类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吗?他们剥下我们的皮毛制成衣物,熬干我们的妖油点燃长灯,敲碎我们的骨头炼成符箓!今天,她能‘点化’蛇母,那明天,她是不是就要来‘点化’我们的心脏?!”
“轰!”一番话如同火油泼入烈焰,瞬间点燃了众妖心中积压了千百年的恐惧与仇恨。
他们看向归源舟的眼神,再次充满了敌意与戒备。
归源舟内,凤无涯依旧没有现身。
就在策鳞以为自己已占尽上风,准备进一步煽动群妖之时,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透过舟体,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白尾,替我将此物,示与众妖。”
话音刚落,舟门无声开启一道缝隙,白尾恭敬上前,双手捧出一块残破的石碑拓片。
拓片材质非凡,上面用血色符文镌刻着一行古老的文字,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
“凡非人之灵,终须……终须归主魂契!”一个识得古妖文的老妖王颤声读了出来,脸色瞬间煞白。
“没错,”凤无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这,才是过去你们所效忠的帝王,对你们的真实态度。在他们眼中,你们不是子民,不是盟友,只是需要被‘魂契’锁死的工具。而我……”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已毁此契。”
众妖哗然!
那传说中束缚了所有非人灵长,决定其生死的至高契约,竟然……被毁了?
策鳞的脸色阵青阵白,但他依旧不肯相信:“空口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用另一种契约取代了它!”
“说得好。”凤无涯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赞许,“信任,从来不是靠言语建立的。”
下一刻,她下达了一道足以震动三军的命令。
“传我将令,解除对南荒所有已点化兵甲的灵识控制,还其自由,任其离去。”
此令一出,连一直守在舟外的霍斩岳都脸色大变,他一步冲到舟前,连夜叩门劝谏:“殿下,三思啊!这些兵甲是我军重要战力,一旦任其离去甚至倒戈相向,我军防线危矣!南荒初定,军心不稳,万万不可啊!”
舟内,只传来一句平静而坚决的回应:“真正的忠诚,从来不该依靠锁链来维系。”
霍斩岳颓然退下,彻夜难眠。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满大地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南荒各处的山林、溪涧、战场中,无数曾被点化的兵甲,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短暂的迷茫后,竟化作一道道钢铁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它们没有丝毫迟疑,没有半点混乱,在归源舟前方的广场上,自行列阵,铿锵归位,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超过九成的兵甲,自行回归!
更有甚者,一柄剑身布满裂痕的断剑,在空中盘旋片刻后,竟缓缓飞至白尾面前。
它微微垂下剑尖,仿佛在点头致意,然后“当”的一声,轻轻落地,归于沉寂。
白尾认得这柄剑,它曾在百年前的一场屠杀中,斩杀了青丘狐族的一位长老。
如今,它在忏悔,在归降。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众妖王眼中的怀疑与敌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撼与敬畏。
但策鳞,依旧是那个策鳞。
他眼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他暗中下令,让自己的数名亲信伪装成被激怒的普通妖民,手持武器,向归源舟发起夜袭。
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试探凤无涯的底线和她所谓的“仁慈”。
然而,袭击者们刚刚靠近归源舟百丈之内,便如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动弹不得。
舟顶之上,雾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她甚至没有看那些”妖民“一眼,只是轻轻一挥手。
霎时间,成千上万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凭空出现,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由某种奇特的毒雾与灵力构成。
这些名为“腐语蝶”的奇物在空中翩翩起舞,它们煽动的翅膀上,竟清晰地映出了策鳞在自己洞府中下达密令的全过程,连他脸上阴狠的表情都分毫毕现。
真相,以一种最华丽、最残酷的方式,被公之于众。
“策鳞!你……”跟随他的几名洞主又惊又怒。
众妖更是哗然一片,看向策鳞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策鳞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体无完肤。
他握紧三叉戟,已经做好了被当场格杀的准备。
然而,凤无涯的声音再次从舟中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策鳞,你疑得有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背叛与谎言。”凤无涯继续说道,“既然你如此不信我,那便由你来监督我。”
一片无字玉牌从舟中飞出,悬停在策鳞面前。
“从今往后,你便是南荒第一任‘监察使’。你的职责,便是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利爪,监督我凤无涯的一言一行,看我是否会背弃今日之誓言。若有,你可持此牌,号令南荒,共讨之。”
策鳞呆呆地看着那面玉牌,又抬头看向那艘深不可测的巨舟,一瞬间,他那颗充满了猜忌与狠戾的心,竟被一种更为庞大的情绪所填满。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面玉牌。
数日后,南荒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公共殿堂落成,被命名为“灵祠”。
祠中不供奉神佛,不竖立帝王雕像,正中央只悬挂着一幅由灵力投影而成的《万象点灵图》,图中山川草木,鸟兽鱼虫,皆栩栩如生,流转不息。
白尾带着族中几只刚化形不久的幼崽,好奇地走进灵祠。
他学着记忆中人类的模样,带着孩子们恭恭敬敬地对着图卷磕了三个头。
“记住了,以后咱们也能像人一样,光明正大地进庙拜拜了。”
他话音未落,祠堂角落里,一把用来清扫的草编扫帚,竟无人操控,自己缓缓弯下了“腰”,对着那几只小狐狸,回了一礼。
小狐狸们吓得躲到白尾身后,白尾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狂喜与震撼。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南荒之外,更高的天穹之上,一颗原本黯淡的双螺旋状星辰,忽然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如同某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意识,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了它的眼睛。
南荒的灵气,在经历过动荡与新生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升腾。
但它们的目标,并非新生的灵祠,也不是山巅的凤无涯,而是那艘始终静静悬浮于大地之上的归源舟。
仿佛它才是这一切的中心,一个即将被启动的,无比庞大的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