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一声尖锐的嘶鸣撕裂,南荒毒瘴猛地向内一缩,又如巨兽心跳般轰然涨开。
浓绿色的雾气如沸腾的毒液,翻涌着,咆哮着,无数怨毒的意志在其中冲撞,腐烂的血腥与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混杂在一起,几乎能将人的魂魄都熏出体窍。
归源舟被这股气息一冲,舟体表面的灵光符文都黯淡了几分。
凤无涯盘坐舟首,面色苍白如纸。
她左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如细蛇般沿着血痕向上攀爬,企图侵入心脉。
她紧闭双目,神念沉入识海,那幅浩瀚无垠的万象点灵图上,代表着主魂契约的第九道光柱虽已崩断,但其根基处仍有细微的裂痕在震颤不休,每一次震颤,都像一根尖针刺入她的神魂深处。
“陛下!”煨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无法掩饰的焦急,“您刚刚斩断主魂契,神魂本就受创,此刻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万不可再以身犯险!”
凤无涯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俯瞰众生、冷冽如霜的凤眸中,此刻却燃着一簇比毒瘴更灼人的火焰。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浓雾,落在远处那扇若隐若现、仿佛连接着上古与幽冥的巨门之上。
“正因斩断了奴役与被奴役的锁链,”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才更要让它们看见,除了被镇压和被掌控之外,还有第三种可能。”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划破天际,霍斩岳的身影自远处疾驰而来,单膝跪在舟前,声如金石:“陛下,斥候急报!南荒七十二洞妖军已在毒瘴之外布下天罗地网,主阵正是由雾隐蛇母亲自操控的‘千魇毒林’!此阵能引动生灵心底最深的恐惧,凡俗之辈踏入三步,便会神魂错乱,陷入永无止境的幻觉中自相残杀,直至血肉成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更有传言,那蛇母已将自身妖丹与整片毒林融为一体,练成了‘心蛊回音’的歹毒神通,能借入侵者的恐惧之力,反向侵蚀帝王神识!陛下,此举万分凶险,请陛下召集大军,先行破阵!”
“不必。”凤无涯站起身,玄色帝袍在毒风中猎猎作响,身形看似单薄,却如一根定海神针,镇住了这方圆百里的沸腾杀意。
她不召一兵一卒,不携一将一臣,仅以神念催动归源舟,如一叶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至翻涌的雾气边缘。
在霍斩岳和煨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独自一人,迈步踏入了那片吞噬光与声的绝地。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浓雾吞没的瞬间,一道微不可察的银光从她袖中浮现。
一只通体晶莹、宛如冰雕玉琢的梦蚕悄然探出头,吐出一缕比月光更皎洁的银丝,轻柔地缠绕在凤无涯的手腕上。
一个稚嫩而空灵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您要去的地方,没有路,只有梦。”
一步踏入,天旋地转。
眼前的毒瘴瞬间化为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
凤无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孤高的山巅,而下方,曾经被她点化、赋予灵智的万物,此刻皆化作了狰狞的兵甲。
一株参天古木的树干上浮现出愤怒的人脸,无数根须如长矛般破土而出;一根最普通的青草,此刻也变得笔直如剑,剑尖闪烁着森然寒光;远处的山峦发出震天怒吼,巨石滚落,化作狰狞的石人军团。
千军万马,草木兵戈,齐齐指向山巅那道孤绝的身影。
“叛我?”凤无涯低语,神色不起波澜。
这是她的恐惧之一,是她赋予万物灵智后,最担心的失控。
幻象陡转,荒原崩碎。
她置身于一座幽暗的囚牢,对面,一个身披染血尸袍的男子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俊美如昔,却覆着一层死灰。
正是被她囚于轮回镜中千年的连璟。
他手中握着一把由怨念凝结的黑色利刃,刃尖直指凤无涯的心口。
“你囚我千年,视我为禁脔,今日,该还了。”他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仿佛他们之间那段纠缠万世的爱恨,都只是一场笑话。
这是背叛,是她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一环。
凤无涯的呼吸微微一滞,但眼神依旧清明。
场景再次破碎。
这一次,她站在大夏王朝的都城之上。
下方,无数她曾庇护的子民正高举着火把,神情狂热地焚烧着一座座万象点灵碑。
那些石碑曾是她权威的象征,是她沟通天地的媒介。
“妖帝惑世,以妖乱人!焚此妖碑,除妖以正天道!”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被自己倾力守护的一切所抛弃,这是帝王者最深的孤独与恐惧。
失控、背叛、抛弃。
千魇毒林将她内心最深的三重恐惧血淋淋地剖开,呈现在她眼前。
蛇母的“心蛊回音”已然发动,一股阴冷诡谲的力量顺着这股恐惧,如毒蛇般钻入她的识海,试图污染她的帝王神识。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神佛崩溃的三重绝境,凤无涯既没有祭出法宝,也没有动用神通,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杀念。
她只是抬起右手,用指尖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但一滴殷红如血钻的本命精血,却从她指尖渗出。
她以这滴心头血为墨,在身前漆黑的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了六个古朴而庄严的大字。
“尔等,皆我子民。”
六个血字写就的瞬间,轰然燃起冲天金焰!
那火焰并非毁灭,而是一种包容万物的慈悲与霸道。
金焰所过之处,无论是叛乱的万灵,执刃的连璟,还是焚碑的百姓,都如冰雪般消融。
由幻象与恐惧构筑的黑色镜面世界,在这金焰的灼烧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
这一幕,这股不屈不挠、认下一切因果的意志,如一道惊雷,穿透了层层幻境,悍然轰击在毒林深处一道被镇压了千年的古老封印之上!
雾隐蛇母浑身剧震,千年来第一次,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在怨毒之下的记忆碎片,竟如决堤的洪水般逆流而上!
她看见了自己还是雨林之母“青霓”的时候,为了庇护一只误入禁地的九尾狐幼崽,被所谓的天道执法者打断脊骨,以“灭绝桩”镇压在毒瘴之底。
无尽的岁月里,她的慈悲被怨恨取代,她的守护之力化作了剧毒,她甚至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她只记得恨,却不知道,当年那只狐崽的后裔“白尾”一族,世世代代都化作守墓人,在毒林外围徘徊,不为别的,只为等待一个能让她从无尽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契机。
就在蛇母神智恍惚的刹那,凤无涯已然抓住了这丝一闪即逝的共鸣。
她没有趁机痛下杀手,反而将识海中万象点灵图的一缕本源之力,穿越重重阻碍,送入了蛇母的识海。
那并非掌控,也非奴役,而是一份平等的邀约。
“我不夺你自由,只求共立新序。”凤无涯的声音直接在她神魂中响起,“你的毒,可化为守护万灵的坚盾;你的幻术,可成为洞察虚妄的慧眼。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而是南荒之主,‘雾姬’。”
轰隆!
当凤无涯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毒瘴边缘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全身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绿色斑纹,嘴角溢出的鲜血已然变成了黑紫色,那只曾划破心口写下血字的手,此刻几乎枯朽如干柴,只剩下皮包骨头。
她踉跄一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霍斩岳心头一沉,几乎以为陛下已经败退。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凤无涯身后,那片足以毒杀神佛的毒瘴林海中,亿万计的毒虫、毒蚁、毒蝎,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嘶鸣。
它们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自发地开始移动、排列,在广袤的地面上,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四个巨大无比的字——顺逆由心!
紧接着,整片千魇毒林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轰然重组!
无数纠结缠绕、布满毒刺的藤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柔韧光滑,彼此交织,在毒瘴之上构筑成了一座横跨天际的翠绿长桥。
翻涌的瘴气也不再狂暴,而是缓缓收缩,凝聚成一层半透明的护罩,笼罩住整片南荒妖域。
一道青纱渺渺的身影,在长桥的尽头缓缓凝聚成形。
她容颜绝美,却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眸中雾气翻腾,仿佛藏着万千世界。
她便是雾姬。
“你说我是神……可我也怕黑。”她遥遥望着凤无涯,声音轻柔得仿佛随时会碎掉,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她轻轻抬起手,一只曾是毒林中最恶毒的“腐语蝶”缓缓停在她的指尖。
往日,这蝴蝶翅膀上的人脸会发出凄厉的哀嚎,诅咒一切生灵。
而此刻,那人脸却安详无比,嘴唇翕动,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谢谢。
远处的山巅上,霍斩岳死死握住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那座由毒藤构筑的桥,看着那个自怨毒中新生的雾姬,看着那只懂得感恩的蝴蝶,最终,目光落回到那个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帝王身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化作一声梦呓般的喃喃:
“陛下……真的把妖,变成了‘人’……”
无尽的震撼与敬畏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然而,就在这万众瞩目的荣光顶点,凤无涯的身体却猛地一晃,那双始终清明锐利的凤眸中,金色的光芒急剧黯淡下去,视野开始天旋地转。
她强撑着一口气,维持着帝王的最后一丝威仪,但那侵入骨髓的毒素与神魂撕裂的剧痛,终于在此刻达到了极限。
眼前,霍斩岳焦急的脸庞开始变得模糊,化作无数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