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知祖冲之的过往,并未带来破局的轻松,反而让林煜与禽滑素肩头的压力更重了一分。那是一个因极致的“失序”之痛而走向极致“有序”偏执的灵魂,其执念之深,已与【圆周率界】本身融为一体,难以撼动。
然而,还未等他们想出应对之策,更为严峻的现实便已迫近——【圆周率界】的影响范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
起初还只是都城西侧,靠近“算庐”及桃源村一带。但就在他们调查祖冲之过往的短短两三日里,那种令人窒息的“规整感”便开始向整个都城蔓延,甚至隐隐有向周边城镇扩散的趋势。
两人藏身于城南一处尚未被完全波及的陋巷,但即便是这里,也依然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变化。
“你看那里。”禽滑素指向巷口外的一条主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只见街道上,原本散乱停放的贩夫推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开始自行滑动,最终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一侧,车与车之间的间距完全相等,车头朝向一致,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一个货郎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将自己的担子从这“规整”的队伍中挪出来,那担子却像是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在某种力量作用下,自行调整了位置,与其他担子看齐。
街边的店铺招牌,无论原本是何种字体、何种材质,其悬挂的高度、角度,都在微不可察地自行调整,趋于统一。甚至连店铺门口悬挂的幌子,摆动的幅度和频率都逐渐变得一致,失去了原有的随风摇曳的自然感。
“不仅仅是器物……”林煜目光凝重,他的【星弈】能清晰地“看”到,无数原本属于自然和混沌的规则线条,正在被一种强制的、冰冷的数学脉络覆盖、替代。“人的行为也在被同化。”
他们看到,两个原本在街边大声讨价还价的商人,他们的语速逐渐放缓,语气中的情绪色彩(愤怒、狡黠、试探)迅速褪去,变得平直而客观。
“根据昨日市价波动曲线及本品相损耗度,合理价格应为铜钱八百三十五文。”甲商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如同在宣读一份报告。
“认可此价格模型,但需计入今日阴雨导致的物流成本上浮百分之三点七,最终成交价应为八百六十六文。”乙商人同样刻板地回应。
没有争执,没有拉扯,交易在一种高效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理性”中完成。银货两讫后,两人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便各自转身,沿着被无形力量规划好的、最“经济”的路径离开。
“他们的情感……在被剥离。”禽滑素低语,她的【顾影】技能能敏锐地捕捉到他人情绪的细微波动,但此刻,她从那些行人身上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空洞的“平静”。那不是真正的平和,而是情感被强制压抑、乃至清除后的死寂。
为了更深入了解,他们冒险靠近一处受影响的茶楼。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不再是嘈杂的谈笑风生,而是一种……近乎学术讨论般的严谨汇报。
“申时三刻,日照角度偏移七分,建议调整座椅位置以优化采光效率。”
“已记录。根据人体工程学,当前座椅高度与桌案比例非最优,建议统一调整至黄金分割点。”
“附议。另,茶水温度监测显示,当前为八十五点三度,偏离最佳饮用温度九十二度,需启动保温阵列。”
走近一看,茶客们端坐在排列整齐的桌椅旁,姿势统一,面无表情地交换着各种“优化建议”,仿佛他们不是来品茶休闲,而是来参加一场效率研讨会。说书人的台子空着,或许是因为“故事”本身充满了无法量化的虚构和情感,已被视为“冗余”而清除。
一位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坐在角落。孩子似乎被窗外一只色彩斑斓、飞行轨迹毫无规律的蝴蝶吸引,发出了一声充满惊喜的“呀!”。
这声稚嫩的、充满鲜活情感的惊呼,在死寂的茶楼中显得如此突兀。
瞬间,所有的“讨论”声停止了。茶客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用那种空洞而冰冷的目光看向那孩子。那目光中没有责备,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对“异常数据”的审视。
母亲脸色瞬间惨白,一把捂住孩子的嘴,用颤抖的声音,以一种极其刻板的语调快速说道:“数据错误!感官输入受到未知干扰,产生非理性情绪波动。已进行物理干预,启动逻辑矫正程序……重复,启动逻辑矫正程序……”
她像是在背诵某种应急预案,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孩子眼中的光彩被恐惧和茫然取代,不再出声,她才停止,僵硬地坐回原位,不敢再看孩子一眼。
林煜和禽滑素默默退出茶楼,心情沉重得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不仅仅是行为……他们甚至在主动配合,进行自我‘修正’。”禽滑素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更多的是无力感,“这比桃源村的‘消散’更可怕!这是在从根源上抹杀人性!”
林煜闭上眼,【星弈】全力推演着这股规则力量的源头和流向。他感受到,祖冲之的【圆周率界】并非简单的领域扩张,更像是一种“规则病毒”的感染和复制。它以算理为基,同化着现实的基本规则,将其重新编码。任何处于其影响范围内的存在,都会潜移默化地被其“逻辑”渗透,情感、个性、偶然性……这些无法被数学模型完美定义的部分,会被逐渐视为“系统错误”,或被强制“格式化”,或被无情“清除”。
“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朝,乃至更广阔的时空,都会变成另一个放大版的‘桃源村’。”林煜睁开眼,眼中血丝隐现,“一个绝对‘有序’,绝对‘精确’,也绝对……死寂的世界。”
他体内的【数理之殇】业债传来阵阵悸动,那是对同源而不同道力量的警示,也是对这条道路终极归宿的悲鸣。追求理性和秩序本身并无错,但一旦走向极端,试图以单一的“理”取代世界的多元和复杂,其结局必然是文明的凝固与死亡。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林煜看向城西“算庐”的方向,目光坚定,“在他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他的‘标准答案’之前,找到那个‘悖论点’,唤醒那个被规则深埋的……属于‘人’的悲伤与温度。”
然而,谈何容易。面对一个已经开始将现实本身作为武器和画布的对手,他们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即将凝固的水泥之中,举步维艰。规则的侵蚀无声无息,同化的过程难以逆转,留给他们的时间和空间,都在飞速缩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