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舍一战,虽侥幸脱身,但那无处不在的规则压迫感,如同附骨之疽,萦绕在林煜与禽滑素心头。硬碰硬显然行不通,祖冲之的力量根植于对“理”的极致掌控,近乎言出法随,在这片被他规则侵染的时空中,与他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找到他执念的根源。”林煜靠在一条僻静小巷潮湿的墙壁上,调息着体内翻涌的气血和紊乱的业债,“【星弈】反馈,他的【圆周率界】并非无懈可击,其核心存在着一个无法自洽的‘悖论点’,那或许就是他内心最深的裂痕。”
禽滑素擦拭着嘴角干涸的血迹,她的【织命】技能在刚才的防御中消耗巨大,精神也有些萎靡。“一个追求绝对理性、试图将万物纳入数学模型的人,其内心最大的裂痕……会是什么?”她沉吟着,“桃源村的悲剧显示,他排斥‘无序’,那么,是否曾有什么‘无序’的事件,彻底击穿了他的理性防线,反而促使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这个推测与林煜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需要情报,关于祖冲之过往,尤其是可能存在的、被刻意掩盖或遗忘的创伤。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如同游走在规则缝隙间的幽灵,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被祖冲之力量直接监控的区域,利用林煜的【界隙行走】和禽滑素的【机枢】感知,穿梭于都城的大街小巷,探访那些可能了解祖冲之过往的老人、旧友,甚至是曾在他门下学习过的、如今或因理念不合或因恐惧而疏远的弟子。
过程并不顺利。祖冲之的名望太高,加之如今他那无形的影响力,许多人对其过往讳莫如深,或只重复着一些官方辞令般的赞誉——如何聪慧,如何刻苦,如何精研算学,如何修订历法。
直到他们在一家几乎被遗忘的、藏匿于集市角落的旧书铺中,找到了一位曾与祖冲之父亲祖朔之有过交往的耄耋老儒。老儒年事已高,记忆已有些模糊,但对祖家旧事,尚存零星片段。在林煜以自身历史学识旁敲侧击,禽滑素以【顾影】技能细微感知其情绪波动并加以引导下,一段被尘封的往事,渐渐浮出水面。
“……冲之那孩子,自幼便与数字亲近,”老儒声音沙哑,眼神浑浊地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别人家孩童嬉戏玩闹,他却能对着沙盘演算整日,不眠不休。他父亲常说,此子心思纯粹,唯理是求,将来或于算学一道有大成就……唉,福兮祸之所伏啊……”
“老先生,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禽滑素轻声问道,语气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
老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权衡。最终,他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是……很多年前了。冲之正值盛年,全身心投入圆周率的计算,几近痴迷。他有一位幼子,聪颖伶俐,甚是可爱……那孩子,不似其父那般沉溺算筹,反倒活泼好动,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描绘出一幅画面:一个沉浸在数字海洋中的父亲,一个渴望父爱陪伴的稚子。
“那一日……具体情形老朽也知之不详,只听闻,那孩子是在自家院中玩耍时,出了意外。”老儒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与……恐惧,“据说是……攀爬院中那棵老杏树时,一根看似牢固的枝桠,毫无征兆地断裂了……”
林煜和禽滑素的心同时一沉。树枝断裂?一个充满偶然性、几乎无法预测的意外。
“那孩子……当场便没了。”老儒闭上眼,摇了摇头,“可怜……冲之当时就在不远处的书房内演算。听闻噩耗,他冲出来……没有哭喊,没有咆哮,老朽后来听当时在场的人说,他只是……静静地抱着那孩子的尸身,看了很久,很久。”
想象那副画面:一个追求万物至理、相信一切皆有规律可循的算学大家,面对幼子因一个纯粹的、随机的、无法用任何公式预测的“偶然”而逝去。那瞬间的冲击,是何等的残酷。
“然后呢?”林煜追问,他能感觉到,关键就在后面。
“然后……”老儒睁开眼,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回忆,“他没有料理丧事,没有安慰悲痛欲绝的妻子,而是……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三日三夜,不饮不食。外人只当他悲痛过度。但三日后,他出来时,眼神……彻底变了。”
“变了?”
“不再是以前那种沉浸在算学中的专注和热忱,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看透了一切,又仿佛要将一切都重新定义的……锐利。”老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的,他说……‘为何?此枝长度、粗度、木质密度、承重系数……依理计算,不应在此刻断裂。此乃误差,不可容忍之误差!’”
误差!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林煜和禽滑素的耳中。他将亲生骨肉的夭折,视为一个“不可容忍的误差”!
“自那以后,冲之仿佛变了一个人。”老儒继续道,“他对算学的钻研更加疯狂,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钻研,而是一种……偏执的追逐。他不仅要计算圆周率,他似乎想要计算一切,解释一切,将世间万物,包括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纳入他的数学模型之中。他无法接受那个‘偶然’,无法接受那个无法用‘理’来解释的悲剧。他偏执地认为,只要他的‘理’足够完美,足够宏大,就能覆盖一切,就能……消除所有类似的‘误差’。”
老儒的话语,如同拼图的最后一块,彻底揭示了祖冲之执念的根源。
他求“圆”,求那个代表完美、和谐、无限却又规律的圆周率,本是对宇宙奥秘的探索。但幼子之死,那个充满“无理”(无法用理性解释)的悲剧,将他推向了一个极端。他无法承受生命中的“无理”和“偶然”,于是试图用极致的“有理”和“必然”来构建一个绝对可控、绝对精确的世界,以此来否定、来覆盖那个曾带给他无尽痛苦的“随机性”。
他将对亡子的悲痛,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全部扭曲成了对“绝对秩序”的病态追求。【圆周率界】,不仅仅是一个算学领域,更是他为自己、也为整个世界建造的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心理防御工事。一个不允许任何“意外”,任何“错误”,任何无法被数学定义的“情感”存在的……永恒牢笼。
离开旧书铺,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这座被规则悄然侵蚀的城市涂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在林煜和禽滑素眼中,这温暖却虚假得令人心寒。
“原来……这才是【圆周率界】的真相。”禽滑素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他并非天生的冰冷无情,而是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逼成了规则的奴隶。”
林煜沉默良久,体内【墨子的悯世】业债让他对祖冲之的遭遇产生了深切的共情,那是一个父亲无法挽回的悲剧;而【荣殇】业债则让他看到了这条道路尽头,那注定与所有温暖和鲜活为敌的、孤独的毁灭。
“他试图用‘理’来消化痛苦,却最终被‘理’所吞噬。”林煜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求‘圆’的代价,是失去了作为‘人’的圆满。我们现在要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偏差英雄,更是一个……被困在自己用理性编织的噩梦里,无法醒来的悲伤父亲。”
了解了这份沉重的过往,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不再仅仅是为了清除“偏差”,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微弱的、想要尝试“拯救”的期望。尽管这期望,在如今冰冷坚硬的【圆周率界】面前,显得如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