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冲之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流转的数字洪流似乎出现了一刹那的紊乱,但立刻又恢复了绝对有序的状态。
他沉默地看着林煜,时间久到让禽滑素感到不安。那周身的理性力场似乎变得更加凝实,压迫感更强,但在这极致的理性深处,林煜凭借【星弈】与【数理之殇】的共鸣,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被死死禁锢的……波澜。那像是一道深刻的伤痕,一个无法被完美数学模型归纳的“误差”,一个所有逻辑链条的起点,却也是终点的悖论。
“无力?”祖冲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冰冷,“不。无限并非无序,而是更高级的秩序。它非是‘不协’,而是凡人未能窥其全貌的‘大协’。追逐它,并非无力,而是朝圣。”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煜的思维:“汝能触及此问,可见对算理并非一无所知。然,汝之心,仍被太多杂芜所困。情感、记忆、无常之变……这些才是真正的‘误差源’,遮蔽汝认知真理之眼。”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无形的规则力场随之压迫而来,让林煜和禽滑素都感到呼吸一窒。
“汝等此来,果真只为问道乎?”祖冲之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还是说,汝等本身,便是这世间需要被‘规整’的……‘不协’之一部分?”
话音落下,院落中那些静止的几何图案,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流转起微弱而危险的光芒。空气中,那由算筹轻击构成的规律声响,节奏陡然加快,变得急促而充满压迫感,如同大战前的鼓点。
拜会已然结束,真正的端倪,此刻才悄然显露。试探与反试探之间,双方都已明了,接下来的,恐怕不再是坐而论道,而是理念与力量的直接碰撞。
“算庐”院中那陡然紧张的气氛,并未如预期般立刻引爆冲突。祖冲之那双算筹般锐利的眼睛在林煜身上停留良久,周身的无形力场如潮水般缓缓收敛,那些流转的几何光芒也黯淡下去,唯有算筹相击的“嗒嗒”声恢复了原先那种规律而冰冷的节奏。
“朝廷今日有历法之议。”祖冲之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突兀却又合乎其行事逻辑——任何“干扰”若不能立刻被归为需要清除的“错误”,便应暂时搁置,优先处理已纳入日程的“正事”。“汝等既对算理有所涉猎,可随我一同前往。或可观,‘理’在世间推行之阻,究系何种‘无序’之顽疾。”
这并非邀请,更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也是一个进一步的考验。他要让林煜二人亲眼看看,他所追求的“精确”与“逻辑”,在面对世俗的“混沌”与“固执”时,是如何的卓尔不清,以及他对此所持的态度。
林煜与禽滑素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是一个深入了解祖冲之执念的绝佳机会,但也无疑是一次踏入更明显规则领域的冒险。林煜微微颔首:“谨遵祖公之意。”
没有车马,祖冲之步幅均匀,速度恒定,引领二人穿行在愈发“规整”的街巷,直往宫城方向而去。越是靠近权力的中心,那种被无形之网笼罩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守卫的士兵站姿如同雕塑,间距分毫不差;宫门的台阶高度、宽度完全一致;甚至连空中飞过的鸟群,似乎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这片区域,仿佛这里的空气密度都与别处不同。
朝堂之上,气氛庄重而压抑。并非源于皇权的威严,而是源于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计算感。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他们的站位、揖让的动作,都隐隐透着几何学的韵律。龙椅上的皇帝(或许是南齐武帝萧赜,但在此扭曲的时空中,其面目也显得有些模糊,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端坐着,目光扫过下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慎。
争议的中心,正是祖冲之呕心沥血编纂的《大明历》。
一名身着传统儒服、须发皆白的老臣,正手持笏板,慷慨陈词,他是保守派的代表,戴法兴(基于历史人物原型)。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基于经典和传统的激情:
“陛下!历法者,乃天子宪天时、定农序、抚万民之重器也!岂可轻动古制?《元嘉历》沿用已久,虽微有瑕疵,然合乎圣人之教,顺应阴阳之常!祖冲之之新历,标新立异,改动甚巨,更妄言什么‘岁差’、‘定气’,此非但违背古训,更是扰乱了天地人伦之序啊!臣闻,‘天不变,道亦不变’,历法关乎天道,岂能如匠人造物般随意更易精度?此非敬天之道,实为亵渎!”
他的话语引发了不少年老或保守官员的低声附和,朝堂上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这些声音在祖冲之听来,无疑是充满了“冗余”和“误差”的噪音。
轮到祖冲之回应。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先向前迈出一步。他的步伐依旧均匀,站定后,先向御座方向行了一礼,角度精准。然后,他转向戴法兴,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个出了错的计算公式。
“戴公之言,”祖冲之开口,声音平稳地传遍大殿,压下了所有的杂音,“其谬有三。”
他没有使用任何情绪化的词汇,直接切入主题,如同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
“其一,所谓‘违背古制’。历法之本,在于契合天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古之历法,乃古之贤者据当时观测所制,其时仪器粗陋,观测有限,存有误差,实属必然。今时今日,圭表更精,浑仪更巧,观测数据累积远超前世,发现旧历误差,予以修正,正是‘宪天时’之真义,何来‘违背’之说?若一味泥古,无视天象实测,才是真正的‘违背’天时。”他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对方消化这第一个逻辑点,然后继续。
“其二,所谓‘扰乱人伦之序’。戴公以‘阴阳之常’为据,却不知‘岁差’之因,正在于太阳周年视运动与阴阳历法积累之差。此乃客观存在之天象,非人力所能臆测或否定。《大明历》引入岁差,精确计算回归年长度,正是为了使人间历法更贴合真实天象,避免长期积累导致‘朔日见月望,望日见月朔’之荒谬,此乃定农序、抚万民之根本,何来‘扰乱’之说?莫非任由历法与天象渐行渐远,致使农时错乱,方是‘人伦之序’?”
他的话语逻辑严密,每一个论断都基于观测事实和数学推导,如同精确的手术刀,解剖着对方论点中的谬误。戴法兴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祖冲之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说出了第三点,也是最能体现他当下偏执心态的一点。
“其三,亦是戴公言论中最核心之谬误——将‘精度’与‘敬天’对立,将‘计算’污名化为‘亵渎’。”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透出的冰冷蔑视,让整个朝堂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精度,是对天道运行规律的尊重。计算,是理解并遵循这种规律的工具。天道运行,本身便是宇宙间最宏大、最精密的‘计算’。我等以算学探求天理,正是最大的‘敬天’!而容忍误差、固守粗疏、以‘古训’为挡箭牌拒绝进步,才是真正的怠慢天道,是对宇宙间至高‘理则’的……侮辱!”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对“愚蠢”和“错误”的极度不耐与纯净的蔑视。在他眼中,戴法兴等人,甚至包括那些只是因为习惯或情感而反对新历的人,都已经不再是需要说服的对象,而是需要被“纠正”或“清除”的“错误代码”。
戴法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祖冲之:“你、你……强词夺理!歪曲圣贤!历法关乎社稷民心,岂是冷冰冰的数字可以囊括?其中蕴含的教化之义、和谐之道,你这等只知与算筹为伍之人,又如何能懂?”
“教化?和谐?”祖冲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绝非笑意,而是极致的嘲讽,“若历法本身便不精确,何以教化?若农时因历法误差而错乱,民生困苦,何来和谐?戴公所言‘教化’、‘和谐’,不过是建立在沙丘之上的虚幻楼阁,经不起任何事实与逻辑的检验。汝等所维护的,非是天道,非是民心,仅仅是汝等自身不愿改变之惰性,与对未知之恐惧罢了。此等‘无序’之思绪,正是阻碍文明前行之最大障碍。”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本质。朝堂上一片寂静,许多中间派的官员面露思索,而保守派则人人脸色难看。皇帝微微蹙眉,似乎也被祖冲之这种近乎“无情”的犀利所触动。
林煜和禽滑素在殿角旁观,心中凛然。禽滑素低声道:“他……他已不仅仅是在扞卫自己的历法,他是在用他的‘理’审判一切不符合其标准的事物。在他眼中,不能量化的、不合逻辑的,似乎都没有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