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默默点头,他体内的【星弈】能清晰地感受到,祖冲之在说这些话时,其精神与周围那无形的“规则之网”连接得更为紧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的意志正在强化这张网。而【数理之殇】业债则让他对祖冲之那份追求“绝对正确”的执念,有了更深的理解,甚至是一丝……危险的共鸣。他仿佛能看到,在祖冲之的认知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在被重新定义、归类,符合“理”的得以存续,不符合的,则被标记为待处理的“错误”。
最终,皇帝并未当场做出决断,只是宣布容后再议。朝会在一片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祖冲之面无表情地走出大殿,对身后的议论纷纷充耳不闻。他看向林煜和禽滑素,目光依旧锐利:“可见否?此即世间‘混沌’之缩影。情感、习惯、惰性、对未知的恐惧……这些非理性的‘变量’,永远在干扰着‘真理’的推行。”
他顿了顿,望向宫城外那看似繁华,在他眼中却充满“无序”的人间烟火,声音冰冷而坚定:
“若这世间无法自发地拥抱‘秩序’,那么,便由‘理’来强制执行。清除错误,规整无序,方是文明进化之唯一正途。”
这句话,如同宣言,也如同判决。林煜和禽滑素明白,祖冲之的偏差,已不仅仅是个人的执念,而是开始外化为一种试图重塑现实规则的、危险的力量。历法之争,不过是这股力量初露的锋芒。真正的风暴,正在那城西的“算庐”深处,悄然酝酿。
朝堂上的冰冷交锋,如同在心头蒙上了一层寒霜。离开宫城,祖冲之并未再与林煜二人多言,只是漠然瞥了他们一眼,便迈着那恒定均匀的步伐,径直返回他的“算庐”,仿佛方才那场关乎天道民心的激烈辩论,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数据校验。那份将万物视为变量的绝对理性,让禽滑素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他……似乎已经不再将人视为‘人’了。”禽滑素望着祖冲之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她的【机枢】技能能清晰地感知到,祖冲之离去时,周身那无形的理性力场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凝练、更具侵略性,如同一个不断自我迭代升级的活体算法。
林煜面色凝重,他体内的【星弈】正在轻微震颤,并非预警危险,而是在捕捉一股异常清晰、却又极其诡异的“规则波动”。这股波动并非来自祖冲之本人,而是源自城西更偏远的方向,与“算庐”隐隐呼应,却更加……基层,更加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
“有一股异常的‘规则’之力在那边扩散,”林煜指向西边,目光锐利,“强度不如祖冲之本体,但范围更广,更深入地影响着现实。像是……他力量延伸出的一个‘试验区’。”
两人对视一眼,均明白这或许是揭开祖冲之“偏差”真正面目的关键。他们没有犹豫,立刻循着【星弈】感应的方向追踪而去。
穿过几条愈发“规整”得令人窒息的街道,周围的民居开始稀疏,农田显现。然而,这里的农田也透着一股异样。田埂笔直如尺,秧苗的行距、株距分毫不差,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栽种。灌溉的水渠横平竖直,连水流的流速都似乎被某种力量调控得恒定不变。
继续前行约莫半个时辰,一个小村落出现在视野尽头。远远望去,村落的布局便让人心生怪异。所有的房屋,无论是茅舍还是稍显齐整的瓦房,都严格按照网格状排列,屋顶的坡度、门窗的大小和位置,几乎完全一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复制品。村中的道路不再是自然的蜿蜒,而是笔直的十字或丁字路口,角度精准。
“这里……就是波动的源头。”林煜停下脚步,沉声道。他感受到那无形的规则之网在这里变得尤为密集和牢固,空气中的“算理”气息浓郁得几乎实质化。
禽滑素的【机枢】技能更是传来清晰的警示,这里的空间结构被一种外来的、强制性的规则所覆盖,任何不符合该规则的存在,都会受到持续的、无形的排斥和“修正”压力。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子。时近黄昏,本该是炊烟袅袅、孩童嬉戏、村民劳作归来互相寒暄的时刻,但桃源村却一片死寂。
偶尔有村民从屋里走出,或是在路上行走,他们的动作都显得异常僵硬和刻板。迈步的幅度、摆臂的频率,都如同设定好的机械。他们彼此相遇,没有寻常的点头微笑或闲谈,只是目光空洞地交汇一瞬,然后便各自按照固定的路线继续移动,如同循着固定程式运行的傀儡。
一个老妇人正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针线。她缝补的动作极其规律,针脚的大小、间距完全一致,仿佛那不是在做女红,而是在完成一道数学题。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专注却空洞,只盯着手中的布料和针线。
林煜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老人家,打扰了。我们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
老妇人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球转动似乎都带着一种卡顿感。她看着林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息,像是在处理这段外来信息。然后,她用一种平直、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水源在村东第三排第二户侧,水缸容量三石七斗,目前存量一石五斗四升,距上次取水间隔两个时辰一刻。按村规,外来者取水需经村长核算配额。”
她的回答精确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却完全没有一丝人情味。
禽滑素心中寒意更盛,她试着问道:“老人家,我看这村子……很是特别,房屋道路都整齐得很。是一直如此吗?”
老妇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答道:“规整,方合道理。无序,滋生谬误。此乃祖先生教诲。”
“祖先生?”林煜抓住关键词,“是那位住在城西‘算庐’的祖冲之先生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妇人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是。祖先生赐下‘理法’,规整村落,清除错误,乃无上恩德。”
“清除……错误?”禽滑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汇,“什么样的错误?”
老妇人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她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压抑的恐惧闪过。她低下头,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行为不规……言语无序……便是错误。”
“犯了错误……会怎样?”林煜追问道,声音也压低下来。
老妇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会……消散。”
“消散?”禽滑素愕然。
“就像……从未存在过。”老妇人终于抬起头,眼中那被强制压制的恐惧终于泄露出一丝,“李家的二小子,上月收稻时,嫌行列太密,弯腰太累,私自拓宽了行距……第二天,人就不见了。田里的稻子,也自己恢复了原样。”
“张家的媳妇,前些日子在溪边洗衣,跟人抱怨水太凉,流得太急,不合她用……当晚,她和她洗衣的木盆,一起消失了。”
“还有王老汉,总爱在饭后蹲在村口那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抽烟袋,说那里看得远……几天前,石头没了,王老汉……也没再回来。”
她每说一句,声音就更低一分,身体也蜷缩得更紧,仿佛生怕这些“不合规矩”的言论,会引来那无形的“理法”注视。
林煜和禽滑素听得背脊发凉。这不是杀戮,不是囚禁,而是一种更彻底的“清除”——将不符合规则的存在,直接从现实中“抹去”,如同擦掉黑板上的错误答案。这桃源村,哪里是什么世外桃源,分明是一个被绝对理性统治的、充满无声恐怖的试验场!
“难道……没有人反抗吗?或者离开?”禽滑素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老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离开?能去哪里?外面……不也一样吗?祖先生的‘理’,迟早会覆盖所有地方。反抗?反抗‘道理’吗?”她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困惑,仿佛禽滑素问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本身就很“错误”的问题。“而且……反抗,本身就是最严重的‘无序’……”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从旁边一栋严格按照网格排列的房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用草茎编成的、形状极其规整的球体,走到门前的空地上。他没有像寻常孩童那样踢、抛、嬉闹,而是将草球放在地上一个早已画好的、标准圆形区域内,然后开始绕着圆圈匀速行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着:“圆周一径三又十分之一,直径三,周九又十分之三,径五,周十五又十分之五……”
他在背诵圆周率的近似值,将孩童的游戏,变成了冰冷的数据复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