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暂歇,湿润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显得格外清亮。按照茶肆小二的指引,林煜与禽滑素穿过逐渐规整得近乎刻板的街巷,向着城西走去。越往西行,周遭的景物那异样的“精确感”便愈发明显。
房屋的棱角越发分明,院落之间的间距仿佛经过最精密的丈量,甚至连路旁树木的高度、树冠的形状,都呈现出一种近乎不自然的对称感。空气中的墨香与纸卷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类似于旧算筹和干燥纸张混合的气息,隐隐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这里的‘规则’之力更强了。”禽滑素低语,她的【机枢】技能让她对环境中无形的结构力场尤为敏感。她感觉自己的感知仿佛触碰到了一张无边无际、由无数纤细而坚韧的规则线条编织成的网,任何试图“越轨”的念头都会引来网线的轻微反弹,一种排斥性的压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预设的格点上。”
林煜默然点头。他体内的多种业债与技能正在产生复杂的反应。【孙武的道痕】让他看到了这完美布局下隐含的“阵势”脉络;【星弈】无声运转,试图解析这庞大“规则之网”的节点与流向,反馈回来的却是海量冰冷、有序的数据流,几乎要淹没他自身的情感和判断;而新近获得、尚未完全融合的【数理之殇】业债,则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既让他对这种数学化的规则环境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亲和,又时刻警醒着他其中蕴含的、抹杀个性的危险。几种力量交织,让他眉头微蹙,精神处于一种高度集中又略带不适的状态。
终于,他们在一条清澈见底、河道被修葺得笔直如尺的小溪边,看到了一处宅院。
这宅院外观简朴,白墙黑瓦,与周边民居并无二致,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独特之处。院墙的转角是完美的九十度,屋檐的起翘角度一致,门扉上的纹路并非寻常花草,而是由规整的几何图形——方、圆、三角、勾股弦图——构成。院落周围的篱笆,每一根竹竿的间距、高度都完全相同,仿佛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木匾,上面以极其工整、带着一种冷硬骨感的字体镌刻着两个字——“算庐”。
“算庐……”林煜轻声念出,心中了然,此地便是目标所在。
他上前,握住门环。那门环是黄铜所制,触手冰凉,形状正是一个完美的圆环。他轻轻叩响。
“叩、叩、叩。”
三声敲门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回声。
门内寂静片刻,随后传来一个平稳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门外何人?所为何事?”
林煜深吸一口气,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答道:“后学末进林煜,携友禽滑素,慕名而来,特向祖公请教算学之理。”
门内再次沉默,似乎在运算或判断着什么。过了约莫十息,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既是问道算学,可。然需知,入此门,当守此间‘理’。无序之言,冗余之举,皆为干扰,恕不接待。”
“我等明白。”林煜应道。
“吱呀——”一声,院门无人自开,开启的角度精准地停留在四十五度。
林煜与禽滑素对视一眼,迈步而入。
院内景象更是令人称奇。没有寻常人家种植的观赏花卉,地面以不同颜色的碎石铺就,构成一幅巨大的、不断向外延伸的“圆方图”(中国古代证明勾股定理的几何图)。一侧摆放着石制日晷、漏壶等计时工具,其刻度精细入微。另一侧则是一排排悬挂的算筹,按照某种复杂的序列排列,微风拂过,算筹相互轻击,发出的并非悦耳风铃之声,而是短促、规律的“嗒、嗒”声,如同精密的机械在运作。
院中站着一人,背对着他们,正仰头望着天空,手中拿着一把特制的巨大算筹,似乎在测量日影的角度。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映入林煜和禽滑素眼帘的,是一张清瘦而布满皱纹的脸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不浑浊,反而锐利得惊人,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数字和图形在飞速流转、计算。他的目光扫过来,不像是在看人,更像是在审视两个变量、两个需要纳入计算的要素。
那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无情的理性,让禽滑素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她的【机枢】技能清晰地“看”到,老者周身萦绕着一层极其精密的、无形的理性力场,如同一个活着的、不断自我优化的数学模型,排斥着一切“不协”的杂音——包括过于剧烈的情感波动、不合逻辑的思绪,甚至是生物本身固有的、微小的无序性。
此人,正是祖冲之。
“汝等,便是求教算理之人?”祖冲之开口,声音与他之前的隔门传话一样,平稳、清晰,每个字的发音时长和音量都似乎经过控制,缺乏常人说话的抑扬顿挫。
“正是。久闻祖公大名,精研圆周,勘定历法,实乃算学泰斗。晚辈心有疑惑,特来请教。”林煜拱手,努力让自己的言行符合此地的“规矩”,避免触发那无形力场的排斥。
祖冲之微微颔首,那动作的幅度也精确得如同量角器量过。“善。有疑而问,是求知的起点。然,疑需有据,问需切要。冗余寒暄,可免。”他直接切入了主题,没有任何客套。“汝之疑,为何?”
林煜早有准备,他提出的是一个关于《九章算术》中“方程”章的实际应用问题,其中隐含了一个需要用到近似圆周率才能求解的环节。他刻意在描述中,对数据的精度做了模糊处理。
祖冲之听完,那双算筹般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进行高速心算。片刻后,他开口道:“汝之问题陈述,存在三处不精确。其一,田亩广长数据,‘约’百二十步,此‘约’字,徒增误差。其二,轮周与直径之关系,汝隐含使用了‘周三径一’之古率,此率粗疏,与实相去甚远。其三……”
他条分缕析,将林煜问题中所有不够精确、不够逻辑严密的地方一一指出,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最后,他给出了基于他自己推算的更精确圆周率(注:即祖率)的完整解答过程,步骤清晰,逻辑链严密得可怕。
“……故而,依此计算,最终结果当为七百八十五步三十三分步之十七。若采用旧率,结果偏差可达两步余,于小规模田亩或可忽略,若用于大型工程或天文测算,谬以千里。”祖冲之总结道,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得意,只有对“正确”与“精确”的纯粹执着。
禽滑素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寒意渐生。这老者的思维仿佛完全由逻辑驱动,情感因素被降到了最低。她尝试插话,从墨家“非攻”、“节用”的角度,询问如此追求极致精确,在实际应用中是否必要,是否会耗费过多民力。
祖冲之转向她,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墨家之学,亦重逻辑与工巧,汝当明‘巧者,规矩是也’之理。‘节用’之谓,非指放弃精确,恰恰相反,唯有精确,方能避免重复劳作与资源浪费。一次精确测量,胜于十次模糊估算所带来的损耗。至于民力……“他顿了顿,似乎在进行某种冷酷的效益计算,”若为求得永恒之‘理’,奠定万世之基,一时之耗,合乎大道。”
他看向禽滑素,那双数字流转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她试图引入的“人情”变量:“汝之言,掺杂了过多非理性考量。情感、习惯、乃至所谓‘民力损耗’带来的痛苦,皆是变量中的干扰项。若因顾及这些‘干扰’而容忍误差,便是对‘真理’的亵渎。”
禽滑素一时语塞。她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撞上了一堵由绝对理性构筑的冰墙,任何基于人性、情感的论点,都被对方以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道理”轻易化解或斥为“干扰”。
林煜见状,知道常规的试探已难有进展,必须更进一步。他深吸一口气,暗中运转【星弈】,不是用于攻击或防御,而是尝试去感知、去共鸣祖冲之内心深处那可能存在的、被极端理性压抑的执念源头。同时,他调动了【数理之殇】业债带来的、对“规律”与“变数”的特殊感知力。
“祖公,”林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规则共鸣,“晚辈曾闻,算理虽精,却亦有难以穷尽之处。譬如这圆周之率,便是一无限不循环之数,永无尽头,永不重复。此‘无限’,此‘无序’,是否正是这规整宇宙中,最大的一处‘不协’之音?您穷尽心血追逐它,是否也曾感到……一种面对浩瀚与未知的无力?”
此言一出,院中那规律的算筹轻击声似乎骤然停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