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道防线,与其说是防线,不如说是一道依托着稍陡峭些的斜坡和一片被炮火削去一半的树林边缘,仓促建立起来的火力支撑点。
这里显然汇聚了更多从后方调来的、建制相对完整的部队,以及好几挺被精心布置在制高点、构成了交叉火力的重机枪。
哈奇开斯重机枪那沉稳而连贯的“哒哒”声,以及终于出现的己方火炮在前线的爆炸声,如同定音鼓,暂时压过了战场边缘的混乱与恐慌,为这些溃退下来的、魂飞魄散的残兵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庇护。
当勒布朗背着意识模糊的艾琳,带着精神濒临崩溃的卡娜,跟随着最后一股溃兵,踉跄着冲过这道防线后方设立的临时警戒线时,几乎立刻就瘫软在地。
勒布朗小心翼翼地放下艾琳,自己则直接跪倒在泥地里,双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汗水混着泥浆从额角滴落。
卡娜立刻扑到艾琳身边,双手依旧死死按着那已经被鲜血彻底浸透、颜色发暗的临时绷带。
艾琳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剧痛和失血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只有偶尔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证明她还活着。
防线上的士兵们用混杂着怜悯、麻木和一丝庆幸的眼神看着这群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人。
有人递过来一个水壶,勒布朗抢过来,先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小心地凑到艾琳唇边,滴了几滴清水。艾琳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嗬嗬声。
混乱中,布洛中尉的身影出现了。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军服上除了泥泞,还多了几处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迹。
他步履蹒跚地在他所能找到的、属于他原来部队的残兵中间走动着,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清点人数。
他的目光扫过瘫倒在地的艾琳,扫过惊魂未定的卡娜,扫过疲惫欲死的勒布朗,扫过其他十几个或坐或躺、眼神空洞、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的士兵。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最终,他停了下来,面对着这片不足二十人的、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芦苇丛般的队伍。
沉默笼罩着他们。远处,重机枪的咆哮声、炮弹落下的闷响以及隐约传来的怪物嘶鸣,构成了这幅绝望图景不变的背景音。
布洛中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但那些曾经在军校里学到的、慷慨激昂的词汇,此刻却像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一个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艾琳腰侧那片刺目的暗红,看着这些士兵脸上无法磨灭的恐惧与疲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不再是那个怀着立功梦想、从圣西尔军校毕业的年轻军官了。阿图瓦的泥泞,昨夜那场如同噩梦般的、面对非人怪物的屠杀,已经将他内心里某些东西彻底击碎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嘶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士兵们……”他顿了顿,改了口,“……兄弟们。”
这个称呼让一些麻木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我们……”布洛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强行压下,“我们……已经尽力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的枪炮声。
“伤员需要救治,你们……也都需要休息。”他继续说道,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我们这支队伍……已经无法作为战斗单位存在了。”
他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或许不符合严格的军事条例,甚至可能事后会被追究责任,但在此刻,这是他身为人、身为这些残兵败将的临时指挥官,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命令,”布洛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决绝,“所有人,立即向更后方的圣列维镇转移、休整!重复,向圣列维镇转移!立即执行!”
没有欢呼,没有回应。士兵们只是默默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有些人试图去搀扶几乎无法行走的同伴,有些人则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理解这道命令的含义。离开前线?休整?这两个词语对他们来说,已经陌生得如同上辈子的记忆。
勒布朗吐掉嘴里的泥腥味,再次弯下腰,和另一个伤势较轻的士兵一起,将艾琳小心翼翼地架了起来。艾琳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软软地靠在勒布朗身上,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卡娜赶紧在一旁扶住她的另一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分担着重量。
他们这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队伍,跟随着其他同样接到撤退命令或自行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汇成一股沉默而缓慢的人流,开始向后方移动。
穿过交通壕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和漫长。这些连接前后方的脉络,此刻充满了混乱与绝望。
迎面而来的是向前线运送弹药补给的辎重队和增援部队,士兵们脸上带着奔赴未知命运的紧张与茫然;而同向的,则是更多像他们一样溃退下来的残兵,许多人带着伤,眼神涣散,如同梦游。
不时有军官试图拦下一些人,询问前线的情况,或者强行收拢溃兵,但大多无功而返。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已经压倒了一切纪律。
艾琳的意识在半昏迷和短暂的清醒间徘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腰间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浑身冷汗淋漓。
她能感觉到勒布朗和卡娜支撑着她的力量,能闻到空气中浓重的硝烟、血腥、汗臭和泥土混合的污浊气味,能听到周围嘈杂的人声、痛苦的呻吟、军官徒劳的呵斥,以及始终不曾远离的、来自远方的沉闷炮声。
她像一件破损的行李,被拖着,拽着,在这狭窄、泥泞、仿佛没有尽头的坑道里艰难移动。她的世界缩小到了只剩下疼痛、摇晃和那两只支撑着她的、同样颤抖却坚定不移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他们终于走出了交通壕的出口,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后方区域。这里依旧杂乱,堆放着各种物资,停放着等待维修或废弃的车辆,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炮火轰鸣声被距离削弱了,变成了远方低沉的闷雷。
然而,希望并未降临。眼前所见,是另一番混乱景象。更多的溃兵聚集在这里,或坐或躺,如同被冲上岸边的垃圾。
医疗兵的数量远远不够,他们穿梭在伤兵中间,只能进行最基础的包扎,重伤员被随意放置在空地上,无人问津,哀嚎声和麻木的沉默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失败的气息。
布洛中尉带着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没有在此停留。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他们继续向着更后方,那个名为“圣列维”的、存在于地图上的小镇方向,蹒跚而行。
艾琳半闭着眼睛,任由身体被带着移动。她的思维变得缓慢而粘稠。她想起了索菲,想起了面包店暖烘烘的香气,想起了安纳西湖畔的誓言……但这些画面如此遥远,如此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腰间那持续燃烧的剧痛,和生命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正一点点流逝的冰冷触感。
她,和身边这些残存的士兵一样,都不过是战争这台巨大机器上,一颗颗已经出现裂痕、甚至彻底破碎的齿轮。他们被使用,被磨损,然后被无情地替换、丢弃。
而现在,他们这些破碎的齿轮,正被命运的惯性推动着,滚向一个未知的、但大概率同样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