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凝重,仿佛承载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他将昨日宁国府发生的惨剧,以及荣国府随后的应对,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向景平帝禀明:
“启奏陛下,昨日……宁府发生人伦惨剧。臣之族侄贾蓉,因涉嫌毒害嗣弟贾蔷之事恐将败露,与乃父珍大哥发生激烈争执,期间……期间贾蓉竟丧心病狂,掐死了珍大哥!”贾琮的声音带着沉痛,恰到好处地停顿,仿佛不忍启齿。
“事发之后,贾蓉携带细软,趁夜潜逃,至今下落不明。今日清晨,宁府下人发现珍大哥遇害,阖府大乱。臣之祖母史太君闻讯后,悲痛欲绝,但……但为保全家族声誉,避免宁府爵位被夺,下令府中上下统一口径,对外宣称是昨夜遭了积年悍匪入室,珍大哥为护家业不幸遇害,而蓉哥儿则被悍匪掳走,意图勒索。”
他略微抬头,小心地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继续道:“此外,臣之父……贾赦,闻讯后已带人前往宁府,名义上是为防止下人趁乱盗取财物,看管宁府库房公产……但据臣所知,其中部分财物,已被转运至臣父所居之东路院中……其用意,或许是担心宁府一旦被查抄,这些财物不保,故而先行‘保管’。”
贾琮说完,再次深深低下头去,姿态谦卑而惶恐,将一个被迫在忠君与家族之间做出艰难抉择的臣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而这“事实”已足够将贾府试图掩盖丑闻、甚至转移财产的举动暴露在皇帝面前。
景平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心中却是对贾琮的这番“坦诚”十分满意。但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用一种平淡中带着审视的语气问道:“贾琮,你可知你今日所言,意味着什么?宁国府是你同族,贾珍贾蓉是你血脉相连的族亲,史太君是你亲祖母,贾赦是你生身之父。你将此事禀于朕前,可曾想过亲族之情?可曾忍心?”
这话问得极重,带着帝王特有的冷漠与试探。
贾琮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撩袍,郑重地跪伏于地,以额触地,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和无比的诚恳: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亲亲相隐,古来有之,臣岂能不知?然,臣更知‘忠义’二字重于泰山!更何况,臣之今日,并非贾家所赐!”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开始剖白心迹:“臣自幼生于贾家,名为公府子弟,实则乃一庶子,母亲早逝,在府中地位卑微,如同隐形之人。嫡母邢夫人苛待,父亲……亦不甚怜惜,衣食供给尚且不足,动辄打骂斥责更是家常便饭。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天恩!”
他的语气愈发激昂:“若非陛下慧眼,于微末中简拔臣于行伍,赐臣建功立业之机,授臣伯爵之爵,委臣以金吾卫、兵马司之重任,臣贾琮,如今恐怕依旧在荣国府那方寸之地,受尽白眼,苟延残喘,甚至不知何时便无声无息地‘病故’了!”
“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拔擢之情,如同再造!臣之血肉筋骨,皆属陛下;臣之前程性命,皆系于陛下!忠君报国,乃人臣本分;知恩图报,是为人之常情。若因顾念那从未给予臣温暖、反而屡屡苛待臣之亲族,便对陛下有所隐瞒,对朝廷法度有所违背,臣……枉为人臣!更愧对陛下隆恩!”
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将自己在贾家的不堪过往与对皇帝的无限感激形成了鲜明对比,将自己的立场毫无保留地摆在了忠君这一边。
景平帝听着,眼中终于不再掩饰那浓郁的赞赏之色。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臣子,懂得感恩,知道利害,能斩断不必要的家族羁绊,将皇权置于宗族之上。
“爱卿之心,朕知之矣。”景平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起来说话吧。”他对一旁的夏守忠示意了一下,“给奋武伯看座。”
“谢陛下隆恩!”贾琮再次叩首,这才站起身。夏守忠亲自搬来一个锦凳放在御案下首稍侧的位置。贾琮又连忙向夏守忠微微躬身颔首,低声道:“有劳夏公公。”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夏守忠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微微点头回应。
贾琮这才小心翼翼地在那锦凳上坐了,只堪堪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姿态恭敬无比。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番坦诚和忠心表白,赌对了!皇帝此举,已然是接纳和认可了他的投诚。
景平帝看着他那谨慎守礼的样子,心中更是满意,便随意问了几句贾琮日后对于金吾前卫和东城兵马司的事务想法,贾琮都一一谨慎作答。聊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景平帝便道:“年节事忙,爱卿先回府吧。今日之事,朕心中有数。”
“臣,告退。”贾琮起身,行礼,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养心殿,直到殿门外,才转身离去。
就在贾琮面圣的同时,荣国府派往宗人府报丧的人也带回了消息。贾珍身亡,贾蓉失踪,这等承爵人与嗣爵人同时出事的情况,让宗人府的官员也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处理袭爵事宜。
主持宗人府日常事务的左宗正,正是与贾家素有嫌隙的忠顺亲王。他听闻此事,心中冷笑,贾家闹出丑闻,正好给了他打压的借口。他当即以“承袭次序不明,需详加核查”为由,驳回了宁国府这边,实为荣国府代为操办的,关于请立新嗣以承爵位的初步请求,意图将宁国府的爵位就此搁置,乃至最终削夺。
然而,就在忠顺亲王打定主意要卡住贾家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夏守忠却悄悄派人,给他递了句话。
“王爷,陛下的意思是……宁府之事,且由着贾家自己去推选个继承人报上来。您这边,不必过于苛责,依例办理便是。”
忠顺亲王闻言,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陛下会对贾家不满,正好顺水推舟,却不想陛下竟是这个态度?他虽然与贾家不睦,但对景平帝却是忠心耿耿,虽心中不解,但还是立刻应承下来:“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本王自然遵旨。”
于是,宗人府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坚决驳回,变成了“允许贾家自行推举合适应袭人选,报宗人府核查议定”。这道口子一开,无疑给了焦头烂额的贾府一线渺茫的希望,却也预示着,围绕宁国府这空悬的爵位和庞大的遗产,一场新的明争暗斗,即将在贾氏家族内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