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咸阳宫巍峨的轮廓。白日里的喧嚣——工匠的敲打、臣工的奏对、驿马的蹄声——都已沉寂下去,只剩下宫檐下铁马(风铃)在初冬寒风中偶尔碰撞发出的、清冷而孤寂的叮当声,以及远处宫墙之上,守夜卫士那规律而沉闷的脚步声,如同这庞大宫殿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在这片属于帝王的、极致奢华也极致空旷的宫殿群最深处,属于嬴政的寝宫内,此刻却并非一片安宁。
龙榻之上,厚重的锦被之下,嬴政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将额前的几缕发丝黏在了皮肤上。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足以让万千臣民战栗的眼眸,此刻却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惊悸与恍惚。
又是那个梦……
不,不是同一个梦,而是无数个噩梦碎片的拼接、混杂与轮回!
有时,是燕国使臣荆轲那狰狞的面孔,是那张徐徐展开的地图尽头,骤然亮出的、淬着剧毒的徐夫人匕首那冰冷的寒光!是绕柱奔逃时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是王座之侧侍医夏无且用药囊砸向刺客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有时,是博浪沙那荒凉的沙丘,是那个如同巨灵神般骤然站起的庞大身影,是那柄携着死亡呼啸、撕裂空气的巨大铁椎!是眼睁睁看着副车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时那瞬间空白的脑海和狂跳不止的心脏!
有时,梦境更加模糊,也更加令人不安。那是无数张看不清具体面容、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脸!他们可能是被他灭掉的六国贵族,眼神中燃烧着亡国之恨;可能是那些在焚书烈焰前掩面哭泣的儒生,目光中充满了被剥夺精神家园的绝望;可能是骊山陵地穴深处,那些在黑暗中徒劳挣扎、最终被塌方或疾病吞噬的民夫,他们沉默的怨恨如同地底涌出的寒气;甚至可能是那个被他远贬上郡的儿子扶苏,那带着忧虑和不解的眼神……
这些面孔,层层叠叠,如同鬼魅,在梦境的迷雾中注视着他,包围着他。没有呐喊,没有攻击,只是那种无声的、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注视,就足以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被孤立、被诅咒的窒息感。
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不散的阴霾。寝宫内温暖如春,四角的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持续的热量。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镶嵌在壁灯中,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晕,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驱散了物理上的黑暗。
然而,嬴政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和光明。相反,他只觉得这座他耗费心血、集天下之力营造的宫殿,此刻就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黄金的栏杆、白玉的阶陛、锦绣的帷幔……这一切极致的奢华,非但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更像是一种精致的束缚,将他与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而光滑的玉墀上,踱步到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咸阳城零星、微弱的灯火。那些灯火之下,是怎样的生活?是怎样的议论?是怎样的……人心?
对死亡的恐惧,如同最顽固的幽灵,始终盘踞在他心头。徐福杳无音信,侯生、卢生卷款潜逃,长生之梦已然破碎了大半,剩下的,只有日益清晰的身体衰败感和那步步紧逼的无常阴影。他拥有天下,却无法让时间为他停留一刻。
对长生的渴望越是迫切,破灭后的空虚与焦虑就越是啃噬人心。
而无处不在的潜在威胁,更是让他疑神疑鬼,寝食难安。博浪沙的刺杀证明,即便在帝国腹地,也有亡命之徒敢对他下手。微行遇险更是告诉他,就连这咸阳城中,也并非铁板一块。那些看似恭顺的臣民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怨恨与杀机?李斯、赵高这些近臣,固然能干,但他们就真的绝对可靠吗?还有那些被贬斥、被压抑的宗室、功臣……
各种负面情绪——恐惧、焦虑、猜疑、孤独、以及一种对自身处境无力控制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需要呼吸!不是这宫殿里熏香和炭火混合的、沉闷的空气,而是真实的、带着寒意的、甚至可能夹杂着尘土与烟火气的……民间气息!
一个冲动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出去!离开这座宫殿!
不是以皇帝那前呼后拥、旌旗蔽日的盛大仪仗,那样除了看到一片跪伏在地的头顶和经过精心粉饰的“盛世景象”,什么真实也感受不到。
他要微服出宫!就像……就像当年在赵国为质时,偶尔也能溜出住所,混迹于市井之间那样(虽然那记忆并不美好,但至少真实)!只带少数几个绝对可靠、武艺高强的心腹侍卫,换上寻常富商或者士人的服饰,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咸阳城的夜色之中。
他想去看看,夜幕下的咸阳,那些酒肆里是否还有人在高谈阔论?那些闾巷之中,百姓是如何生活、如何议论时政的?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捕捉那些被各级官吏层层过滤、再也无法呈送到他御案前的真实信息。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也想用这种近乎冒险的方式,来挑战一下自己内心那日益膨胀的恐惧。他要证明,他嬴政,依然是那个能够掌控一切、无惧任何挑战的帝王!他不仅能驾驭这白日的朝堂,也能从容行走于这帝国的黑夜!博浪沙的刺杀、街巷的伏击,都只是意外,不能代表他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变得无比强烈,几乎无法抑制。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空旷的寝殿低沉地唤了一声:“来人!”
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一个一直守在殿外、随时听候差遣的值夜宦官,立刻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小跑了进来,躬身跪地:“陛下有何吩咐?” 他的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和小心翼翼。
嬴政看着这名宦官,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那恭顺的外表,看到其内心的忠诚。片刻后,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去,立刻给朕准备几套寻常的服饰,要像关中富商或者游学士子所穿。再,秘密传唤四名‘影卫’统领,让他们即刻便装前来见朕。记住,要绝对隐秘,不得惊动任何人,包括丞相和……赵高。”
值夜宦官心中猛地一凛,皇帝深夜突然要便装和影卫?这是要……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应道:“奴婢遵旨!”
看着宦官匆匆退下的背影,嬴政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胸膛中那股混合着焦虑、冲动与挑战欲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不知道,这个深夜的冲动决定,将会把他带向何方,是寻求到一丝渴望的真实与解脱,还是……一头撞入那早已在阴影中编织好的、更加致命的罗网?
咸阳城的夜色,依旧深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