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娃于骊山陵那深不见底的地穴中,如同鼹鼠般在黑暗与死亡的威胁下挣扎求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皇帝的死后“宇宙”添砖加瓦之时,在帝国广袤疆域的另一个角落,另一场同样残酷、只是形式不同的“收割”,也在无声地进行着。这一次,被收割的不是地下的土石,而是地上已然濒临枯竭的民力。
荀义,这位曾经因为执行焚书令而内心备受煎熬的地方小吏,如今又迎来了一项新的、让他同样感到无力和痛苦的任务。
一份加盖着郡守大印、措辞严厉的公文摆在了他的案头。内容很简单,也很沉重:为保障渭南阿房宫工程所需,限期内,本郡需上缴巨木五百根(需两人合抱之木),巨型石料三百方(需符合特定规格)。任务层层分解,最终,荀义所在的县,尤其是他负责的几个乡,摊派到了相当可观的份额。
看着公文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荀义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阿房宫……他远在地方,也听闻过那是个何等宏大的工程,据说要“上坐万人,下建五丈旗”,还要“表南山之巅以为阙”。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支撑这匪夷所思梦想的,却是他们这些底层官吏必须去搜刮的、实实在在的民脂民膏。
“荀令史,此事……拖延不得啊。” 县丞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同病相怜的无奈,“郡里催得紧,说是陛下亲自关注的工程。完不成任务,你我都吃罪不起。”
荀义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默默地收起公文,找到负责具体执行的乡啬夫(乡一级的小吏),两人相视苦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隐藏的绝望。
第二天,荀义和乡啬夫,带着几个同样无精打采的差役,骑着瘦骨嶙峋的驿马,再次踏上了下乡“催科”(催征赋税或力役)的路。这条路,他们近年来走得越来越频繁,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目的地是一个位于山坳里的村庄。几年前,荀义刚来此地任职时,这个村子虽然贫穷,但至少还有些生气。田间地头能看到精壮汉子劳作的身影,村子里能听到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也会冒出虽然稀薄却代表着希望的炊烟。
然而,这一次,当他们走进村子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令人心酸的死寂与破败。
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一个青壮年男子。田地里,只有几个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用几乎磨秃了的木犁,有气无力地翻动着板结的土地;或者是一些面黄肌瘦的妇人,背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在艰难地薅着地里稀稀拉拉的杂草。几个半大的孩子,衣不蔽体,瘦得如同芦柴棒,睁着茫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这群突然闯入的“官老爷”。
村里的房屋大多破败不堪,墙皮剥落,有些甚至连屋顶的茅草都稀疏得遮不住风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贫困和绝望的气息。
乡啬夫敲响了村口那面用来召集村民的破锣,声音嘶哑而空洞,在寂静的山村里回荡,却许久才稀稀拉拉地聚集过来一些老弱妇孺。他们默默地站着,眼神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任人宰割的命运。
荀义站在一块稍微高点的土坡上,手里捧着那份沉重的公文,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那千篇一律却又字字如刀的征发令。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子上空飘荡,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奉朝廷诏令,为修建阿房宫,特征发民夫三十名,入山伐取巨木;另征民夫二十名,前往北山采石场,开凿石料……限期一月,自带干粮工具,不得有误……”
他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低。他不敢去看下面那些村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隐藏在麻木之下的、冰冷的怨恨。他们就像一块块被榨干了水分的海绵,再也挤不出任何东西了。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枯槁的双手抓住荀义的裤脚,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官爷……行行好……家里就剩下老婆子我和一个六岁的孙儿了……他爹去年被征去修驰道,至今没个音信……他娘病得起不来炕……这……这让谁去啊?让我们去吧,这把老骨头,也扛不动木头,凿不动石头啊……”
荀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他连忙想搀扶起老妇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也有些发抖。乡啬夫在一旁叹了口气,低声对荀义说:“荀令史,不是我们心狠,是……是实在没人了。能走的,都被征发得差不多了,不是在北边修长城,就是在南边打百越,要么就是在咸阳、在骊山……剩下的,都是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了。”
最终,在乡啬夫连哄带吓、几乎是挨家挨户搜刮的情况下,总算勉强凑齐了五十个“民夫”。其中大半是年近半百、体力不济的老者,还有一些是身体单薄、从未出过远门的半大少年。他们默默地收拾着几乎不存在的“行装”——几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几件破烂的衣衫,眼神空洞,仿佛不是去服劳役,而是走向一个已知的刑场。
队伍出发了,稀稀拉拉,死气沉沉。荀义和乡啬夫骑着马,跟在后面,心情比这阴沉的天空还要压抑。
当他们行至一处山隘口时,看到前方蜿蜒的山道上,正有一支更为庞大的队伍在缓慢移动。那是从更远的郡县征调来的民夫,正在艰难地运输着已经砍伐好的巨木和开采出的石料。
那景象,足以让任何尚有良知的人为之动容。
数十人乃至上百人拖拽着一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喊着低沉而痛苦的号子,绳索深深地勒进他们瘦骨嶙峋的肩膀和胸膛,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在泥泞的山路上留下深深的拖痕。运送石料的队伍更是凄惨,巨大的石料压在简陋的滚木或板车上,民夫们在后面拼尽全力地推,在前面用尽力气地拉,汗水混着泥水从他们青筋暴起的额头和脖颈上流淌下来。他们大多面有菜色,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葛衣、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路旁的一块大石上。他看起来像是一位隐居于此的士人,或者是一位看透世情的高士。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支缓慢而痛苦的队伍,又看了看骑在马上的荀义和乡啬夫,脸上露出一丝悲悯而又略带讥讽的神色。
他并未高声喧哗,只是当荀义他们的队伍经过他面前时,用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荀义听见的声音,缓缓吟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昏聩的世道发出最后的警言:
“阿房出,骊山起,天下之力尽矣!”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荀义的耳中。荀义猛地勒住马缰,转头看向那位老者。
老者也正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挣扎与无奈。他轻轻摇了摇头,继续用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语气说道:
“此非筑宫室陵寝,实乃自掘坟墓也!”
说罢,老者不再停留,拂了拂衣袖,转身飘然没入道旁茂密的山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荀义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立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
老者的话,如同重锤,一遍又一遍地敲击在他的心头!是啊!看看眼前这景象吧!阿房宫要耗用多少这样的巨木和石料?骊山陵要填进去多少像石娃那样的生命?这哪里是在建造永恒的功业?这分明是在用帝国的根基——民力,作为燃料,去点燃那虚幻的、追求个人不朽的疯狂欲望!当这燃料被烧尽之时,也就是这看似庞大的帝国轰然倒塌之日!
他望着官道上那络绎不绝、却毫无生机、如同送葬队伍般的运输人流,望着远处天际线下隐约可见的、正在“生长”的阿房宫基台和骊山封土堆的轮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仿佛看到了,在这辉煌宫殿与幽深陵墓的阴影之下,是无数个破败的村庄,是无数张麻木绝望的脸,是无数个像石娃那样在黑暗中挣扎的生命。帝国的元气,正在被这两座无底的欲望深渊,贪婪而迅速地吸干。
辉煌,建立在流沙之上;不朽,渴求于骸骨之间。这难道不就是最彻底的“自掘坟墓”吗?
荀义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县衙。他交上了征发民夫的文书,完成了任务,内心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反而充满了更大的空虚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只是这架疯狂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无力改变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而在那遥远的、被无数巨木和石料堆砌起来的咸阳宫中,那位制造了这一切的帝王,在享受着他“不朽功业”带来的虚幻满足感的同时,是否也曾在那深宫的孤寂里,感受到一丝来自帝国根基深处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碎裂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