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道裹挟着雷霆之怒、且明显带有“地图炮”性质的旨意,如同一条带着倒刺的冰冷铁鞭,狠狠地抽在了廷尉府上下所有官吏的脊梁骨上。廷尉大人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份诏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却又不敢松开。
“严加审讯”、“揪出所有犯禁者”、“一个都不许放过”……这些字眼,再结合皇帝陛下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传递的信息再明确不过: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而且,必须要快,要拿出“成果”来平息圣怒!
于是,一场针对咸阳城内知识阶层的、迅雷不及掩耳的大搜捕,如同瘟疫般在帝都蔓延开来。
廷尉府的属官、衙役,连同咸阳令手下的兵卒差役,手持名单(有些是现成的博士、方士名录,有些则是临时搜集的“可疑分子”名单),如狼似虎地扑向了咸阳城的各个角落。他们闯入学馆、敲开宅门、甚至直接在街市上拦截那些看起来像读书人的人。
一时间,咸阳城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凭什么抓我?我只是一介儒生,研究《周礼》,何罪之有?!”
“放开我!我是炼丹的方士不假,但我与侯生、卢生素无往来啊!”
“官爷,误会啊!我只是个教孩童识字的夫子,从未非议过朝政啊!”
辩解、哀求、愤怒的斥责……各种声音在咸阳的街巷中响起,但很快就被差役们粗暴的呵斥和锁链冰冷的碰撞声所淹没。曾经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博士,曾经仙风道骨、故弄玄虚的方士,此刻都成了囚徒,被一根根粗糙的绳索串联着,如同待宰的牲口,垂头丧气地被押送往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方——咸阳狱。
咸阳狱,这座帝国最高级别的监狱,平日里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此刻却迎来了它历史上最“文雅”也最混乱的一批客人。阴暗潮湿的牢房原本还算宽敞,此刻却被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以及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毒气。
新来的囚犯们起初还保持着士人的矜持和方士的傲娇,彼此之间或许还会交流一下“案情”,抱怨几句朝廷的暴政,或者互相打气,认为清者自清,朝廷总不能把这么多读书人都杀了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廷尉府派来的审讯官吏,可没兴趣听他们探讨什么“王道”与“霸道”的区别,或者“金丹”与“药石”的优劣。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严加审讯”,目标是“揪出犯禁者”。在巨大的压力下(完不成任务,他们自己也可能被盛怒的皇帝当成泄愤对象),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刑讯逼供,以及充分利用秦法中的“告奸”制度(鼓励告发奸邪,告发者有赏,不告者同罪)。
于是,一场人性与恐惧的残酷考验,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悄然上演。
审讯室内,火光摇曳,映照着墙壁上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各种刑具——夹棍、皮鞭、烙铁、钉床……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大多数养尊处优的“诸生”们腿肚子转筋。
“说!你是否与侯生、卢生有过往来?”
“你是否曾私下非议陛下,诽谤郡县制?”
“还有谁跟你一起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审讯官的喝问,如同催命的符咒。起初还有人试图据理力争,或者沉默以对。但当冰冷的夹棍套上手指,逐渐收紧,听到自己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时;当烧红的烙铁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逼近脸颊时;当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时……很多人的意志,就像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了。
疼痛、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极度畏惧,摧毁了他们的气节和理性。
“我招!我招!” 一个儒生涕泪横流,在夹棍的威力下率先崩溃,“我…我确实在一次酒宴上,听…听张博士说过,说陛下…陛下过于严苛,不似古之圣王……”
“哪个张博士?说清楚!” 审讯官眼睛一亮,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是…是张苍博士!他还说…说焚书之举,乃是…乃是毁灭文明!”
好了,一个名字被咬了出来。记录的小吏立刻奋笔疾书。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我也听说过!李…李御史私下也曾感叹,说太子仁厚,若…若是由太子继位,或许不会行此酷烈之事……” 另一个方士在烙铁的威胁下,为了转移注意力,也开始胡乱攀咬,甚至把太子扶苏都牵扯了进来(虽然他可能只是转述了一句普通的感慨)。
“还有王生!他…他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好像有影射时政的句子!”
“赵方士!他炼的丹药吃死了人,还隐瞒不报!”
“孙儒生!他…他收藏了未被烧尽的《诗经》私抄本!”
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为了那一线渺茫的生机(或许告发别人能算作立功表现?),囚犯们开始疯狂地相互揭发、攀咬指控。平时学术上的分歧、私人间的恩怨、酒后的狂言、甚至只是道听途说的闲话……此刻都成了指控对方“犯禁”的“铁证”!
审讯官们乐见其成,甚至有意引导。他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名单!越多越好!范围越大越好!这样才能向皇帝证明他们工作的“成效”!
这场丑陋的“告密狂欢”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初可能只是针对与侯生、卢生有过直接往来的人,很快就蔓延到所有曾经对朝政发表过不同看法的人,再到那些仅仅是因为学术观点(比如支持分封制)可能被视为“异端”的人,甚至波及到一些只是性格孤傲、不太合群,或者单纯是被人嫉妒而遭到诬告的倒霉蛋。
咸阳狱里,彻底乱了套。昔日的同窗、道友,此刻为了自保,互相投以警惕、猜忌甚至仇恨的目光。窃窃私语变成了相互的指责和谩骂。友谊、师道尊严、士人气节……在这生存的本能面前,变得一文不值。整个监狱笼罩在一片猜疑、恐惧和绝望的白色恐怖之中。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严格”审讯(主要是刑讯和根据告密整理名单),廷尉府终于“成功”地圈定了一批“罪证确凿”的“犯禁者”。经过“仔细”核对(主要是看名单数量是否足够“壮观”),最终确定了四百六十余人的大名单!
这四百六十多人中,固然有少数像侯生、卢生那样真正欺诈的方士(虽然主犯跑了),也必然有一些确实曾激烈非议朝政的儒生(比如那些与淳于越交往密切、深受其思想影响的人),但毫无疑问,其中更包含了大量仅仅因为言论、学术观点,甚至只是因为被攀咬诬告而获罪的无辜者!
当这份沉甸甸的、沾满血泪和屈辱的名单被呈报上去时,廷尉大人心中或许也有一丝不安,但他更清楚,皇帝要的是“结果”,是“态度”。用这四百六十多颗人头(或者即将变成人头),或许能勉强平息那场差点烧毁廷尉府的帝王之怒。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隐约在咸阳城的权贵和知识阶层中流传开来。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往日里高谈阔论的茶馆酒肆变得门可罗雀,士人们见面也只敢用眼神交流,连寒暄都带着几分试探和恐惧。
白色恐怖,如同浓重的乌云,彻底笼罩了帝都的天空。而这四百六十多个被圈定的名字,他们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只待那个最终的决定从深宫中传出,一场更大的悲剧,就将被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