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这座帝国权力的心脏,平日里运转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带着法家特有的冰冷与效率。然而,这一天,一股突如其来的、炽热到几乎要熔化金属的狂暴能量,猛地在这仪器的核心炸开,让所有靠近它的人,都感受到了那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源头,自然是那位端坐于权力之巅的帝王——嬴政。
当关于侯生、卢生这两位“御用神仙”不仅没能炼出仙药,反而卷了巨额钱财跑路的消息,经过层层过滤(主要是为了减轻冲击波,避免报信者被当场拍死),最终以一种极其委婉、但又无法掩盖事实的方式,传递到嬴政的御案前时,那场面,简直堪比一座沉默的火山骤然喷发!
“哗啦——哐当!”
先是堆积如山的竹简奏章被猛地扫落在地,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
紧接着,是那张沉重的、镶嵌着金银的紫檀木御案,被嬴政一脚踹得移位,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最后,是嬴政那如同受伤霸王龙般的、混合着极致愤怒、羞辱和不敢置信的咆哮,震得整个宫殿的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废物!骗子!无耻鼠辈!!朕要杀了他们!夷其三族!不!夷其九族!!!”
他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双平日里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喷射着足以将人烧成灰烬的怒火。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狼藉的殿内来回疾走,宽大的龙袍袖子带起阵阵狂风。
巨大的投入——那些真金白银、那些珍贵的物资、那些被征调的童男童女和工匠……全都打了水漂!
长久的期盼——多少个日夜,他幻想着服下仙药,摆脱病痛,永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荣华……如今全都化为了泡影!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尊严!他,横扫六合的秦始皇,功盖三皇五帝的千古一帝,竟然被两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像耍猴一样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么多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把他嬴政的智商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一想到侯生、卢生那两张曾经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无比虔诚、高深莫测的脸,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数着从他这里骗去的钱财偷着乐,嬴政就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李斯!赵高!” 他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扭曲变形,“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当初也给朕举荐过的‘能人异士’!这就是你们说的‘或有仙缘’!仙缘?!朕看是骗缘!是朕瞎了眼!!”
李斯和赵高早已闻讯赶来,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李斯额头触地,心中叫苦不迭。当初举荐方士,固然有迎合皇帝求长生心思的意图,但谁能料到这帮家伙胆子这么肥,骗到最后居然敢卷款跑路?这简直是把他这个丞相也架在火上烤!
“臣……臣识人不明,罪该万死!” 李斯的声音带着颤音,这个时候,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唯有请罪或许能稍微平息一点皇帝的怒火。
赵高则趴得更低,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至少听起来像):“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都是那两个杀才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奴婢……奴婢也看走了眼,请陛下重重治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皇帝的动静。
嬴政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并没有立刻处置李斯和赵高。他的怒火需要更具体的宣泄目标,光是骂两句和处置身边近臣,远远不够!
就在这暴怒的顶点,一个看似不经意,实则可能酝酿已久(或者纯粹是嬴政自己联想力爆发)的“情报”,被适时地(或许是赵高暗示,或许是密探汇报,或许是嬴政自己福至心灵)抛了出来。
“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可能是某个负责监控咸阳城动态的官员,也可能是赵高安排的“托儿”)小心翼翼地禀报道,“据查,侯生、卢生在逃亡之前,曾多次与城中一些儒生博士往来密切,时常私下聚会,言论……颇为不经。”
“哦?” 嬴政血红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如同发现了新猎物的毒蛇,“他们都说些什么?”
“这……” 禀报者似乎有些犹豫,但在皇帝那杀人目光的逼视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们……他们或许……訞言以乱黔首。”
“訞言以乱黔首”!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嬴政那本就敏感多疑、此刻更是怒火中烧的心脏!
“訞言”,就是妖言,怪诞邪僻的言论!
“以乱黔首”,就是用来惑乱百姓!
如果说方士的欺骗是针对他嬴政个人的智商侮辱和财产侵占,那么儒生的“訞言”,就是针对他统治根基的恶毒攻击和思想颠覆!
一瞬间,嬴政脑海中所有的线索都“贯通”了!
为什么侯生、卢生敢如此大胆地欺骗他?背后是不是有这些儒生出谋划策,或者至少是知情不报,甚至暗中怂恿?
为什么这些儒生总是对他推行的政策,尤其是郡县制和严刑峻法,颇有微词?动不动就“以古非今”,搬出殷周旧制来指手画脚?
为什么他感觉天下总有些不安定的因素,总有像张良那样的亡命徒敢刺杀他?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儒生整天“訞言惑众”,在百姓和士人中散布对朝廷和他本人的不满情绪?
焚书!对!焚书就是为了杜绝这些“訞言”的载体!现在看来,光是烧掉书还远远不够!这些制造和传播“訞言”的源头——那些满腹牢骚、动不动就引经据典非议朝政的儒生们,还好好地活在咸阳城里!他们和那些骗子方士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都是帝国的蛀虫!都是他长生路上和统治路上的绊脚石!
在盛怒之下,嬴政的逻辑变得简单而粗暴,他不再费心去区分方士和儒生之间的细微差别(虽然一个主要业务是修仙骗钱,另一个主要业务是复古议政),在他眼里,这些咸阳城里的“诸生”(读书人,主要指方士和儒生),有一个算一个,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在用各种方式“妖言惑众”,欺骗他,诽谤他,动摇他的帝国!
方士用虚无缥缈的仙药骗他的钱和感情!
儒生用迂腐过时的“古道”诽谤他的政策和人格!
本质上,都是“訞言乱政”!都该死!
“好!好得很!” 嬴政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而狰狞,让跪在地上的李斯和赵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朕倒要看看,这咸阳城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样的‘高人’和‘直臣’!”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狼藉的奏章和移位的御案,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射向殿外咸阳城的方向:
“传朕的旨意!廷尉何在?!”
“臣在!” 廷尉(最高法院长官)连忙出列,他也是刚刚被紧急召来的,此刻吓得脸色发白。
“立即立案!给朕严加审讯如今还在咸阳的所有诸生!方士、儒生,一个都不许放过!”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给朕仔细地查!狠狠地审!他们当中,还有谁参与了侯生、卢生的骗局?还有谁在私下传播訞言,诽谤朝政,惑乱黔首?!凡是‘犯禁’者,一律给朕揪出来!朕要让他们知道,欺骗朕、诽谤朕,是什么下场!!”
这道命令,如同一张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罗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咸阳城的知识阶层。不再区分学术流派,不再追究具体罪证是否确凿,“诸生”这个身份本身,似乎就成了一种原罪。
李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作为法家代表,他乐见打压儒家,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扩大打击面,恐怕会引发更大的动荡……然而,看着皇帝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恐怖眼神,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此刻劝谏,无异于自寻死路。
赵高则低垂着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混乱,才是他这种人上位的机会。皇帝的愤怒越炽烈,对身边近侍的依赖就会越强……
旨意迅速下达。
咸阳,这座帝国的都城,在经历了焚书的烟尘之后,即将迎来一场针对“活着的书籍”——知识分子本身——的、更加酷烈的风暴。
而咸阳狱那阴冷潮湿的牢房,已经准备好了接纳第一批“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