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慎刑司偏殿。
这里并非正式的审讯大堂,而是一间陈设简单、光线晦暗的侧室,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檀香,却也掩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与压抑气息。李致贤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小太监“请”到这里后,便无人再理会他。没有预想中的三堂会审,没有凶神恶煞的刑官,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他端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陈设简单,但用料讲究,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看似寻常,却透着一股不属于司法之地的雅致与……诡异。这里不像是审讯犯官的地方,倒更像是某位宫内贵人的私密书房或静思之所。
是谁要见他?目的何在?皇帝的授意?还是某位皇子或后宫势力的插手?李致贤心中念头飞转,将朝中可能与张世荣不对付、又可能在此刻插手此事的势力快速过滤了一遍,但依旧难以确定。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验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感知周围环境上。殿外有细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守卫显然不少,但纪律森严,并无杂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偏殿内侧的一扇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身影缓步走了出来。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蟒袍补服,面容慈和,眼神却深邃如古井,透着一股常年居于上位、阅尽人事的沉淀与精明。
李致贤瞳孔微缩,立刻认出了来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事务,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之一,冯保!
竟然是他?!
冯保与张世荣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多年,并非一路人。但他此刻出面,是代表皇帝,还是另有所图?
“李大人,受惊了。”冯保开口,声音尖细却并不刺耳,带着一种独特的平和韵律,他走到主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侍立的小太监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冯公公。”李致贤起身,依礼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坐,坐。”冯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拉家常般说道,“杂家今日请李大人过来,没别的意思。只是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陛下虽在深宫,也有所耳闻。关乎朝廷重臣的清誉,关乎逆匪大案,陛下……很关心啊。”
他话语温和,却字字千金。“陛下关心”四个字,更是点明了此次见面的最高层级。
“下官惶恐。”李致贤沉声道,“下官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竟劳动陛下圣心挂念,实乃罪过。然勾结逆匪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污蔑,恳请公公明察,禀明圣上!”
冯保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拨弄着浮沫,并未直接回应李致贤的辩白,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李大人,你奉旨查办‘茂儿爷’一案,也有些时日了。依你之见,这‘茂儿爷’,究竟是何等样人?”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且危险!李致贤心中警铃大作。冯保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真的与赵茂有勾结,试探他对“茂儿爷”的了解程度!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最接近“官方”调查结果的回答:“回公公,据下官查探,此獠身手高强,行踪诡秘,专挑为富不仁、或有劣迹之官员富户下手,所获钱财多散于贫苦,在民间颇有……虚名。其行事看似侠义,然触犯国法,扰乱纲纪,实乃朝廷大患。”
他刻意用了“此獠”、“虚名”、“大患”等词,划清界限,同时点出茂儿爷的行为特点,既符合调查事实,又不露破绽。
冯保静静听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似乎锐利了一分:“哦?如此说来,此贼倒是个……有意思的对手。李大人与他周旋许久,可曾发现,他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或者说……他针对某些官员,是否别有深意?”
李致贤心跳加速,冯保这话,几乎已经点到了太子旧案的核心边缘!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掌握了什么?
“下官愚钝,”李致贤谨慎地回答,“目前尚未查实其背后是否有更深图谋。但其作案目标似有选择性,下官也曾怀疑是否与某些陈年旧怨有关,只是……苦无实证。”他适当透露了一点方向,但将“太子旧案”这个核心敏感词牢牢按住,并将原因归咎于“苦无实证”,合情合理。
冯保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李大人,‘苦无实证’……有时候,不是没有证据,而是证据……被人藏了起来,或者,知情人……不敢说,不能说。”
李致贤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冯保!对方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暗示了!
冯保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大人,你是聪明人。有些案子,水深得很。查案,不能只看水面上的涟漪,更要看清楚,这水底下,藏着什么样的暗流,什么样的……巨石。”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致贤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跳动的声音。冯保知道!他一定知道太子旧案的内情!他此刻是在点醒自己,还是在警告自己?亦或是……在代表某种势力,向自己传递信息?
“冯公公……”李致贤喉咙有些发干,“您的意思是……”
冯保却缓缓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平和模样,摆了摆手:“杂家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感慨几句罢了。李大人是陛下钦点的能臣,查案自有章法。只是……有时候,退一步,或许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而进一步,则可能……万劫不复啊。”
他这话充满了玄机,既是提醒李致贤查案方向,也是警告他其中的风险。
“多谢公公提点。”李致贤心中已然明了。冯保今日见他,绝非皇帝正式提审,更像是一次私下里的、代表某种平衡力量的试探与沟通。他可能受命于皇帝,也可能代表宫内与张世荣不对付的势力,目的都是希望借他之手,打破张世荣一手遮天的局面,但又不想直接卷入漩涡。
“李大人且在宫中歇息几日,”冯保站起身,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面,“外面风波恶,宫里……清净些。待风浪稍平,自有分晓。”他这话,等于是将李致贤暂时保护性的软禁在了宫中,既避免了他在刑部被张世荣暗算,也控制了事态的发展。
两名小太监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对李致贤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致贤心中复杂万分,既有暂时脱离刑部虎口的庆幸,又有陷入更深宫廷迷局的凝重。他对着冯保深深一揖:“下官,告退。”
跟着小太监走向安排好的住处,李致贤脑中仍在飞速消化着刚才与冯保的对话。冯保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太子旧案就是那块“水下的巨石”,而张世荣,很可能就是隐藏证据、让知情人闭口的幕后黑手!皇帝的态度暧昧,既想查清真相,又顾忌朝局稳定,所以才会有冯保这次隐秘的“提点”。
他摸了摸怀中那硬物。钥匙,名单,隐语。现在,又加上了冯保的暗示。所有的线索,都清晰地指向了十多年前那桩惊天冤案!
他必须尽快将冯保的态度和这些信息传递给赵茂!宫禁森严,如何传递?
就在李致贤于宫中与冯保进行着无声交锋的同时,京郊西山脚下,夜色已浓。
赵茂带着阿虎等三名精干手下,扮作晚归的香客,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了“皇家清修庵”附近。这里环境确实幽静,月光洒在苍松翠柏之上,庵堂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只有几处零星散布的民居透出微弱的灯火。
根据太医院提供的模糊线索,赵嬷嬷应该就住在庵堂附近某处受皇家供养的院子里。他们不敢贸然打听,只能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在一片相对集中的房舍区域外围探查。
“头儿,你看那边。”阿虎眼尖,指着不远处山坡上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看起来颇为整洁,虽然不大,但围墙完整,与周围普通的农家院落略有不同,更符合“受供养”的身份。而且,此时院中竟还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
这么晚了还未熄灯?赵茂心中一动,一种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你们在外面警戒,注意四周动静,若有异常,以鸟鸣为号。”赵茂低声吩咐,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座小院。
他并未直接翻墙而入,而是先绕着小院外围仔细探查了一圈。院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他凝神倾听,院内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咳嗽声。
不再犹豫,赵茂看准位置,身形一纵,如同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内,落地无声。小院只有三间正房,东厢房亮着灯。他屏住呼吸,贴近窗棂,用手指沾了点唾液,轻轻点破窗纸,凑近朝内望去。
只见屋内陈设简单,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炕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盖着厚厚的棉被,气息微弱,正是风烛残年的模样。炕边坐着一位穿着朴素、像是保姆或侍女的中年妇人,正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给老妇人喂药。
“赵嬷嬷……您再喝一口……”那侍女低声劝着。
炕上的老妇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不……不成了……老婆子……等到今天……也……也够了……”
赵茂心中剧震!果然是赵嬷嬷!而且看她情形,已是弥留之际!
他心中焦急,知道不能再等!必须立刻问出线索!他看了一眼那侍女,判断其并非习武之人,当机立断,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屋内的侍女吓了一跳,警惕地问道。
“故人之后,特来拜会赵嬷嬷。”赵茂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屋内沉默了片刻,似乎是那侍女在犹豫。炕上的赵嬷嬷却仿佛回光返照般,眼睛猛地睁开了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是……是……小主子……的人吗?……开门……快开门……”
那侍女见赵嬷嬷如此说,不敢违逆,只得忐忑地打开了房门。
赵茂闪身而入,迅速关上房门。他目光扫过那惊慌的侍女,沉声道:“妈妈不必惊慌,我绝无恶意,只是有几句话要问赵嬷嬷,问完便走。”
那侍女看着赵茂虽然穿着普通,但气度不凡,眼神锐利,又见赵嬷嬷似乎认识,只得惴惴不安地退到一旁。
赵茂快步走到炕前,蹲下身,看着气息奄奄的赵嬷嬷,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当年太子的乳母,看着太子长大,又亲眼目睹太子罹难……他强压着激动,低声道:“赵嬷嬷,我……我受人之托,前来寻您。是为了……为了当年太子殿下之事!”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赵嬷嬷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枯瘦的手猛地抬起,紧紧抓住了赵茂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她嘴唇颤抖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太子……我的……小主子……他……他死得冤啊!”
“嬷嬷,太子殿下是如何被冤的?您知道什么?证据在哪里?”赵茂抓紧时间,急促地问道。
赵嬷嬷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开始涣散,但她仍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张……张世荣……是他……勾结……勾结那个妖道……伪造……伪造了太子……与边将……图谋不轨的……书信……还有……还有巫蛊……之物……藏在……藏在太子书房……”
巫蛊!这可是宫廷中最忌讳、最恶毒的构陷手段!
“……那……那封关键的……伪造信……的……底稿……还有……妖道……的……口供……被……被顾……顾将军……拼死……带走了……”赵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弱。
顾将军!顾长卿!果然是他!
“顾将军在哪里?底稿和口供在哪里?”赵茂心急如焚,追问道。
赵嬷嬷的眼神已经有些茫然,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窗外某个方向,嘴唇蠕动着,说出最后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图……星……图……钥匙……在……在……”
她的手猛地垂落,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虚空,仿佛还在诉说着那无尽的冤屈与不甘,气息却已彻底断绝。
“嬷嬷!赵嬷嬷!”赵茂心中一痛,轻声呼唤,却再无回应。
那位守护了秘密十几年、在临终前终于等来了“故人之后”的太子乳母,带着未说完的秘密,溘然长逝。
“图……星图……钥匙……”赵茂喃喃重复着赵嬷嬷最后的遗言。星图!果然是《星宿山河图》!钥匙就是李致贤手中的那枚!顾长卿带走了构陷太子的关键证据底稿和妖道口供!而这些东西,很可能就藏在星图所指示的地方!
他得到了部分至关重要的信息,但最关键的——顾长卿的下落和证据的具体藏匿地点,却随着赵嬷嬷的离世,再次成了谜团!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阿虎发出的、模仿夜枭的急促警示声!
有情况!
赵茂脸色一变,最后看了一眼炕上赵嬷嬷安详却又带着遗憾的遗容,对着那早已吓呆的侍女低喝一声:“忘记今晚之事,否则大祸临头!”说完,身形一闪,已如鬼魅般掠出房门,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他刚在院外与阿虎等人汇合,就听到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正朝着小院方向快速逼近!
“头儿!好像是官军!人数不少!”阿虎急声道。
“撤!”赵茂当机立断,几人立刻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向着西山深处潜行而去。
身后,火把的光亮将那座刚刚经历生离死别的小院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