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京城的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夜。
新立的燕王府(由原车骑将军府扩建而成)灯火彻夜不熄,酒肉的香气弥漫全城,觥筹交错间,是新兴政权蓬勃的朝气与对未来毫不掩饰的野心。张恒虽下令不得扰民,且自有府库出钱犒赏,但王屠等将领部下的一些兵卒,难免因得意而偶有骄纵之态,与谨守军纪的老黑山派系之间,生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龃龉。
这些细微的波澜,暂时被淹没在称王的巨大喜悦之下。丞相徐衍忙于接见各地投诚的士人、处理雪片般飞来的政务文书;御史大夫孔融则领着新组建的礼曹,日夜推演新朝的官制礼仪;田畴总理钱粮,计算着大赦与减税后的国库收支;柳清颜与墨衡一头扎进了将作监,规划着王宫扩建与新城防武器的打造。
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燕王张恒,在最初的喧闹过后,反而沉静下来。
登基次日深夜,他便换下冕服,着一身简便的深衣,独坐在王府书房内。案头,摆放着两封刚刚送达的密报。
一封来自陈莽。太尉虽远在并州防线,贺表却与徐衍等人同时抵达,言辞恭谨,报告边防安靖,并附上了一封以兄弟口吻写的私信,信中除了祝贺,更多是提醒——“大哥,王冠虽重,勿忘安民城外同食一釜之粟。北疆胡虏,畏威而不怀德;朝中新旧,纷杂需耐心梳理。弟在边关,刀剑永不入库,为大哥,为大燕,看紧门户。”
另一封,则来自潜藏在许都的“暗桩”。密报详细记录了曹操与程昱、荀攸的议事内容,特别是那条“携重金北上,分化内部,挑动边衅”的毒计。
张恒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曹操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程昱的谋划更是阴险老辣。他并不惧怕外部的明枪,却不得不警惕内部的暗箭。冀州士族、乌桓鲜卑、辽东公孙度……这些名字,如同地图上闪烁不定的火星,任何一处处理不当,都可能酿成燎原大火。
“王屠近来,是否与冀州来的那几个世家子弟走得近了些?”他忽然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
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回大王,王将军近日确与崔、卢两家子弟数次饮宴,收受了一些‘贺礼’,多为金银珠玉。席间……偶有抱怨,言及军中赏罚,未能全然如意。”
回话的是管承。他如今执掌着张恒直隶的“影卫”,负责监察内外,是张恒手中最隐秘的一把刀。
张恒沉默片刻,未作评判,只是淡淡道:“知道了。辽东那边,有何动静?”
“公孙度派其子公孙康为使,携海东青一对,良马百匹,貂皮千张,已至城外驿馆。观其随行人员,皆矫健之辈,目含精光,不似寻常护卫。其副使曾多次私下打听我国中兵力部署,尤其关心陈太尉的并州防线与乌桓诸部的态度。”
“来者不善啊。”张恒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明日召见,倒要看看这公孙康,给本王带来了怎样的‘诚意’。”
……
翌日,燕王宫正殿。
钟鸣鼎食,仪仗森严。文武百官身着新制朝服,分列两旁。经过一夜沉淀,许多人脸上的狂喜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新朝立足的谨慎与肃穆。
“宣,辽东使臣,公孙康觐见——”
唱喙声层层传递出去。片刻后,一身锦袍的公孙康大步上殿,其人身形高大,面容与公孙度有七分相似,眉宇间带着边地豪强的桀骜与精明。他身后跟着两名手捧礼单的随从,再后则是四名抬着巨大礼箱的力士。
“辽东使臣公孙康,拜见燕王殿下!恭贺殿下顺天应人,荣登大宝!家父特命末使前来,献上薄礼,聊表敬意!”公孙康行礼如仪,声音洪亮,但腰背挺得笔直,并无多少卑躬之态。
张恒端坐王位,玄色冕旒下的目光平静无波:“辽东公客气了。使者远来辛苦。赐座。”
内侍搬来锦凳,公孙康谢恩坐下,随即呈上礼单。无非是些珍禽异兽、皮毛宝马,虽价值不菲,却也未见格外出奇。
“辽东公镇守边陲,劳苦功高。本王新立,正需各方戮力同心,共保境安民。”张恒按照惯例,说着场面话。
公孙康却忽然起身,再次拱手,声音提高了几分:“殿下!家父还有一言,命末使务必禀明殿下!”
“讲。”
“家父听闻,乌桓峭王苏仆延,近来厉兵秣马,联络鲜卑残部,似有异动。其部族游骑,屡屡犯我辽东边塞,亦恐对燕国北疆构成威胁。家父欲兴兵讨之,奈何力有未逮。故,家父恳请殿下,念在同为汉臣……不,同为王臣之谊,允我辽东调回驻泊于辽西走廊之五千兵马,并望殿下能施以援手,调拨粮草军械,共击乌桓,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顿时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
徐衍、孔融等人微微蹙眉。田畴与王屠对视一眼,眼神凝重。柳清颜站在文官队列靠后位置,闻言更是心中一紧。辽西走廊那五千辽东兵,是当初公孙度“归附”时,为表诚意(实则监控)留下的。一旦调回,等于辽东势力彻底缩回老巢,且门户洞开。而所谓的乌桓异动,真假难辨,更可能是公孙度借机试探,甚至是想将新生的燕国拖入与乌桓的战争泥潭。
这公孙康,哪里是来朝贺,分明是来趁火打劫,甚至是挑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王座之上。
张恒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摩挲着王座扶手上的螭龙雕刻,沉默了足有十息。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压力无形中弥漫开来。
公孙康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得意渐渐凝固,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威压从王座方向传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张恒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乌桓之事,本王自有计较。辽西五千兵马,既入我大燕序列,便是大燕之兵,其调动,当由太尉府与本王裁定,不劳辽东公费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公孙康:
“至于粮草军械……公孙将军若真心欲讨不臣,为何不去剿灭盘踞三韩,屡次侵扰我沿海的土着,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攻打已向本王遣使朝贡的乌桓峭王?”
“还是说,”张恒的声音陡然转冷,“辽东公觉得,本王新立,便可欺之以方?”
轰!
话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公孙康耳边炸响。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张恒不仅直接拒绝,更点破了公孙度试图利用乌桓问题以及轻视新王的心思!
“末……末使不敢!”公孙康慌忙躬身,之前的桀骜荡然无存。
“不敢最好。”张恒身体微微前倾,冕旒轻晃,目光透过玉珠的缝隙,冰寒刺骨,“回去告诉辽东公,守好他的辽东。本王承天启运,统御北疆,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王土。顺者,可享安康;逆者……”
他没有说完,但那股凛冽的杀意,已让公孙康双股颤颤,几乎站立不稳。
“末……末使明白了!一定将大王之言,一字不差,带回辽东!”公孙康再不敢多言,匆匆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归寂静。众臣心中凛然,知道燕王这第一把火,已然烧向了看似恭顺、实则包藏祸心的辽东。而经此一事,公孙度与大燕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
风暴,将至。